從來便是輔政王一脈的理藩院,現如今嚴國公的手竟然也插了進來。夾在京畿兩位巨擘之間,京城輿圖處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些什麽變故……
掌圖左使許如雲也已經親赴北地,要來阻止她入京?
那麽嚴國公麾下的勢力,在這一路之上不知又布下了多少道網,會有多少麻煩……
林靜姿早已經意料到,蘇赫的身世必定與京城皇室有著什麽乾系……可是輔政王要蘇赫入京到底所欲何為?嚴國公如何發覺了如此密辛之事,又為何要阻止蘇赫入京?
蘇赫這蒲類四王子的身世,又乾那些人什麽事,又能涉及到皇室哪些密辛呢?
林靜姿絲毫沒有頭緒。
涉及到皇室,以她這個區區從六品的掌圖右使,當然也不會有任何頭緒。
自安西邊鎮出來,林靜姿便無時不刻的在細細思索。她該如何帶蘇赫入京,當然擺在她面前的首要問題,是如何入關。
徑直向東避開懷化城,當然也有選擇的余地,但總是繞不開七星鎖邊陲的懷化城治下那七座邊鎮。
繼續向西南,入西戎吐蕃界,進漢中,再向東行也是可以的……
然而,最終她還是決定進懷化城!
她非常清楚坐鎮懷化城的白方朔是如何當上這個征西大將軍的……他是嚴國公的人。
反其道而行之,偏向虎山行便是這個道理,任誰也想不到她就偏要從白方朔治下撞過去。
……
便是這麽奇怪的。
總是怕什麽來什麽。
未料想,只不過進了這懷化城半日不到,隨便吃點東西便撞在了白方朔眼皮子底下……
於是,便也再沒什麽可計較的。
在此城中,她與蘇赫已然是插翅難逃。
所以,白方朔這一問,林靜姿沒有絲毫的慌張,她坦然的望向白方朔,張口便道,“卻不知嚴國公以為,我此趟在北狄拿回來的是誰?”
白方朔望向林靜姿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欣賞之意,然而他卻再次回復到方才那仿佛睜眼禪定的狀態,一言不發的靠回在椅背之上。
於是李子楓面向蘇赫,“那麽你便是黑風盜的黑風?”
蘇赫早就很有些無奈。
不管在何處,只要說到他是誰,他自己卻總是沒有什麽說道的機會。
仿佛他便是那個無關緊要的人,至於他是誰,總是在郭俊儀口中問,在這個李虞侯口中問,在白方朔口中問,往往卻不是在問他……
果然,他尚未開口答話,李子楓便接著問道,“你是蒲類的巴蓋烏,蘇赫還是索倫?”
蘇赫此時便不用答話。
因為他的眼神瞬間變得異常冷。
這份冰凍至寒中,卻有一絲火苗在燃燒。
微弱,不屈,倔強,這一柱小小的火苗卻好似溫度極高,竟似堪可燒透天際。
“呵呵,好凶狠的眼神……”李子楓嘴角一撇,不屑的笑道,“此次蒲類王庭隻走脫三人,巴蓋烏自前山牧場逃了,蘇赫與索倫不知什麽緣由不在蒲類……”
“前幾日收到回報,黑風盜扯起了黑風旗,自稱什麽黑旗軍……”李子楓不可思議的搖搖頭,“乘機佔據了姑師王庭,聯合吉薩部的穆哈因,攻打高昌。李昌鎬那個廢物,居然降了……厲害啊,據說短短半月之間,北狄諸部見此情形已紛紛向這黑旗軍派出使節往來聯絡。”
蘇赫聞聽此言,眼中一亮。
這麽說,鷹笛回去了!
不愧是他的二哥巴蓋烏,
草原第一勇士! “不過我們不明白,之前據說黑旗軍是蘇赫統領,後來扛旗的又是巴蓋烏……所以,你便是蘇赫?”
“為什麽要這麽做。”蘇赫只看著白方朔問道。
他似乎在問一個無厘頭,毫無乾系的問題。
李子楓卻立即懂了。
他看著蘇赫久久的沒有開口。
白方朔亦是聽得懂,他穩坐不動,一言不發。
許久……
……
他一手斂袖,一手執起酒壺,為自己斟上一杯。
酒滿溢。
“大帥……”李子楓似乎感覺到很意外,“你……”
他確實感到很意外。
因為自打他歸附於白方朔麾下,席間總會見到大帥面前倒滿一杯酒,卻從來不飲。
偶然有一次聽聞大帥說起,“君不君,臣不臣……某為社稷之亂,哀若心死,曾無酒不歡,嗜酒如命。直至見到他,某方知百廢待興,匡扶有望。故此,這一杯置於面前,卻不飲,隻為時刻提醒,再不可渾渾噩噩度日。時不我待,需誠惶誠恐,兢兢業業,為社稷計,為萬民計,為大統計。”
那麽今時今日,大帥這是……
白方朔緩緩舉杯至面前,淺抿一口。
又眉峰緊皺,只是端詳著杯中酒,好似酒已不是從前那般熟悉的滋味……
白方朔停杯置於桌前,依舊是不言不語。
李子楓隨即了然,他踱前一步,道,“誅滅蒲類,嚴公早先年間便有此意。具體為何,卻從無明示。聽聞確實是為了什麽人的緣故。此次輔政王欲插手邊軍事務,便想從我北地開刀。多年來,我北地邊軍籌措許久,時機已成……蒲類一役,不過是恰逢其時而已。”
蘇赫聞言,兩道劍眉倒豎,目視間愈發的森冷,“北狄亂,則邊軍重。就為這一絲己欲,就為白大帥這征西大將軍的勢力,就要我蒲類全族性命?!”
李子楓淺笑,“你認為的,便只是你認為的。不在其位你便無法謀其政,多說無益……再者說,穆松王欲稱汗,為大夏江山社稷,亦不得不滅之。”
蘇赫嘶聲道,“又如何,我北狄遲早一統。想必此刻已現端倪,這是你們阻止不了的。”
李子楓點點頭,“沒關系,北狄無論是亂起,或是一統,我們都喜聞樂見,只要汗王不是穆松。”
“為什麽!”蘇赫嘶聲道。
展一展袍袖,李子楓的視線隻落在自身的衣襟之上,“穆松王一世梟雄,多年在浦類潛心經營,已具王霸之像。他稱汗,不止北狄,西戎南蠻東夷三地皆會異動……值此多事之秋,他若成就汗業,中原,大夏危矣。所以誰都可以,穆松王絕對不可以。”
蘇赫的心好疼,他實在無法再忍。
因為這該死的羊角癲,他已經忍了太久。
過去的這二十一年,他從未這樣忍過。
他也曾經敢愛敢恨,快意恩仇。
在部落裡,在山寨中,他也時常犯渾,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
所以他此刻隻想怒吼一聲!
他想告訴他們,這一切的一切,全都不是可以屠滅的蒲類的理由!
他要白方朔知道,只要他蘇赫不死,這個仇就不算完,他要白方朔的人頭……
不!
他要整個大夏來償還!
於是他當即眼翻白仁,栽倒在地。
好像躍上岸來的脫水之魚,口吐白沫,抽搐不已。
然而這一次,他抽動的格外凶猛。
在地上一彈一彈的。
他嘴歪眼斜的好似想要喊出什麽話語。
他雙手痙攣著,像是在抓撓著什麽東西。
然而他什麽也做不了,他只能像是一條瀕死之魚,不停的在地上抽搐抖動著。
……
李子楓見狀,下意識的護在白方朔身前。
他們頗感意外的對視一眼。
蘇赫如此怪異的狀態,卻令他二人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們均沒有動。
屋門,猛然被推開了。
聽到動靜不對,蜂擁著闖進屋來的數名軍士,均被李子楓抬手轟了出去。
俯身在白方朔肩側,李子楓向他耳語著蘇赫此刻身上發生了什麽。
過往闖蕩江湖的年月,他聽說過輿圖處有一種份外陰損的毒藥,專為拿人犯使用。雖不致命,卻可令人犯生不如死,苦不堪言。
那麽此刻蘇赫的這番作態……顯然便是輿圖衛的手段無疑。
他們二人的目光,瞬時轉在林靜姿身上。
……
不知道為什麽。
看到蘇赫的這番慘狀,林靜姿卻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眼眶中湧出的淚水。
她已經不止一次後悔在蘇赫身上下了如此份量的羊角軟筋散……
她已經越來越不能忍受蘇赫在外人面前顯露出如此醜陋不堪的模樣……
“你不要再想那些沒用的了!”她一邊呼喊著,一邊撲身上前,用拇指狠狠的按壓著蘇赫的人中穴。
……
過了不知道多久。
屋內內傳出一陣虛弱的聲響。
“我到底是誰……嚴國公下令誅滅蒲類……是不是因為我……”蘇赫在林靜姿懷裡掙扎著梗起脖頸,向白方朔問道。
白方朔此刻終於開口,他的聲音,永遠是那般的冰涼,不夾雜任何的情愫,“白某早些年間,也曾參讀過幾本佛經。佛陀認為,人世間的苦難源於無明之障,首先要參破的便是無我,不再我執。聽聞蘇赫曾經跟隨聖僧修行數年……其實你的身世如何,你到底是誰,遠沒有你所想的那般重要。”
蘇赫聞言不禁苦笑,“師尊……”
“你不要再說了。 ”林靜姿苦勸道。
“師尊……便是被你火焚的。”蘇赫竭盡全力的在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一滴濁淚,自他眼角忿然而下。
“我本不想解釋。”白方朔靜靜的凝視著他,“破城之後,閆雄將軍領我密授將令,第一時間便趕去小爛陀寺……”白方朔沉聲道,“可歎。聖僧卻不願走。他遺言,眾生之苦,便是他的苦,既然無法救眾生於水火,那麽他,便也沒有走的理由。”
言罷,白方朔舉杯。
一杯濁酒自唇間一飲而盡。
沒有絲毫的滯懈。
動作是那般的純熟。
一滴不漏。
直衝嗓吼。
“白某數年滴酒不沾。”
“抿一口,為蒲類。”
“此一口,隻為聖僧。”
言罷起身。
“今日白某隻想見你一面。”
“白某雖是借嚴國公之勢上位,卻是大夏的征西大將軍。和他嚴氏、輔政王蕭仲康毫無乾系。此話,即便嚴公當面,某也是如此說道。”
“所以,你二人可自這懷化城安然而過。即使你入京之後,引起京畿如何震動,蕭嚴二賊如何爭鬥,某也隻樂見其成。”
“至於蒲類一役……某亦不忍。然,為匡扶社稷,為大夏計,卻不可不為。你恨白某,正當如此!有朝一日,只要你可命白某近你三步之內,你便可自取白某項上人頭,祭蒲類族人之靈。”
坨坨踱步至門前,他負手而立,又道,“就此別過。你我隻當從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