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門前,蘇赫遠遠便望見了儀容和可兒。
“小、師、叔、祖!”迎上來一字一頓的喊著,可兒看著他笑眯眯的露出兩顆虎牙,踮起腳尖,伸出了手。
將火蠶放在她的小手心裡,“可兒話說利索多了,真乖。”蘇赫摸了摸她的頭頂,又衝儀容點頭見禮。
“你們怎麽來了?”蘇赫問道。
儀容向門裡使了個眼色,“師尊她……在裡面……”她小聲的說道。
蘇赫頓時瞪大了眼睛,“師姐……知道我在這兒了?”
儀容低下了頭,終究是她禁不住師尊動怒,將蘇赫的所在一五一十的都交代了……
一手牽起可兒,蘇赫快步邁進寺裡,便看到靜賢師太面無表情的立身在玲瓏塔下。
那瘦小的身形,隻簡簡單單站在那裡,似無風無雨,隻向著蘇赫一眼望過來,頓叫他覺著一股威壓之勢電射而至。
淨念淨空二人不遠處站著,均是一臉苦相。
“師姐……”
“怎麽就由著性子胡鬧。”靜賢師太面色不虞的看著他,視線一低,落在他手中的那把斷刀之上,卻只是不動聲色的沉聲道,“早就說的明白,最後幾處要竅不打通,豈不是前功盡棄?這麽簡單的道理,倒叫我要說幾遍才能記得?”
看著淨空偷眼望他幾眼,蘇赫心裡有數,撓了撓頭,趕忙笑道,“寺裡呆著悶的慌,就想在這山裡走走。也沒打招呼,師姐……千萬莫怪。”
小可兒在蘇赫身旁仰著小臉,大著膽子,又怯怯的言道,“師、尊……不……生、氣,小……師叔、祖,知……錯了!”
卻是極疼愛這位尚未剃度的小弟子,靜賢師太面色柔和了些,看著蘇赫歎了口氣,“先將身子調理好,這天下又有何處你去不得,急甚?”
轉而,她向身後淨空吩咐道,“午間就這裡拾掇吃食。”又向蘇赫言不由分說的言道,“吃罷了飯,試著替你將幾處要竅一次打通。”
“不用了,師姐,我這身體沒事了……”蘇赫指了指撂在屋角的柴火,“你看,柴都能打那麽些了,慢慢也就恢復好了。”
也不理她,靜賢師太固執的向他屋子邁步而去,“只是不想師尊這一世的修為,就此泯滅在你身上……他老人家或有深意,才會這麽做,我雖然參不透,卻也只能為你為師尊做這麽多了。”
“可是……師姐你自己的身體……”蘇赫躊躇道,一轉臉,便看到淨念師太苦著臉,正衝他微微的搖了搖頭。
蘇赫心中了然,跟緊幾步,在靜賢師太身旁恬著臉笑道,“師姐,這年關近了,寺裡事兒也多……我就這兒住著,沒事兒山裡轉悠著靜靜心,天下之大,想去哪兒也不急的。年節之後,你多休息些時日……我覺摸著到時候再調理身子也來得及。”
似乎早就看到淨念私下裡的舉動,靜賢師太側臉看她一眼,淨念便不敢再做他望,只是雙掌合十,垂首不語。
“休得呱噪。打通經脈需得一蹴而就,否則淤積日久,便積重難返。我這裡,自然是心中有數。你,無需多言。”言罷,她便推門而入。
……
寺中吃食一貫清淡簡單,眾尼搭把手,這塔願寺裡原本就不缺東西,不多時也便做好了。
筍乾、松菇,寺裡本就有的,豆腐、芽菜,儀容她們自山下帶來的。三兩碟素炒,一大碗黍米,面餅是現烙的,便是一餐。
食不言,是以無話,就坐在靜賢師太對面,
蘇赫努力的吃了個八成飽。 他四下張望著,那位老嫗卻始終未見。想想怕是她知自己身份低微,不便同屋而食吧。看著菜蔬餅食尚余下些,蘇赫便也沒有多說些什麽。
可兒草草吃罷了,拽著儀容早就去到院子裡,捧著火蠶四下玩耍。
飯畢半個時辰,始終閉目安坐的靜賢師太,睜開了眼。
“她給了你這把刀?”
她?
知道師姐問的是那位老嫗,蘇赫隨即點點頭。
“你善使刀?”
蘇赫一五一十的回道,“師尊沒有刀法傳我,只是自幼在族裡跟隨孫善喜修習過一套刀法,喚作千刀剮。”
靜賢師太卻不看他,只是默默的看著桌案上的那把斷刀。
許久,方才向眾尼命道,“寺裡不留人,你們皆去在山門外候著。”
蘇赫不解其意,眾尼卻應聲便去了。
少傾,靜賢師太起身,“隨我來,使一趟你的千刀剮我看看。”
……
正是午後,天有閑雲。
此刻除了他們二人,塔願寺裡空蕩蕩的。
山壁之前,玲瓏塔下,靜賢師太負手而立。
來京城這些時日,師姐這是頭次考較他的武功,是以蘇赫打醒十二分精神,未敢有絲毫怠慢。
屏息,凝神,緩緩調度內息。
舌尖一抵上顎,提氣開聲,口綻春雷一聲輕喝。
霎時,塔下的方場間,千百道刀光乍現。
……
只看了蘇赫出手的第一刀,靜賢師太便微闔雙目,直至蘇赫將平生所學盡數施展,她始終也未再看一眼。
待得刀光收攏,蘇赫停刀收勢,靜賢師太這才踱開兩步,來到蘇赫近前,“這套刀法,似有刑屠之意?”
蘇赫心中暗歎,師姐果然大能!隻從刀法招式之中,便能追根溯源斷識出處,信服之余,便應道,“這刀法傳自刑部孫喜善,他被發配邊鎮,輾轉到了蒲類……”
靜賢師太不識得老孫頭,只是言道,“殺伐戾氣重,卻有調侃輕浮之勢……隻論刀法,你練的不錯。這位孫某人,卻並未將此趟刀法盡數傳授於你,應該還差著最後一招。”
蘇赫卻有些不解,“差一招?”
“要麽他也未學全,要麽他尚未參透,又或者他對你尚有保留。”
“師姐是如何看出來的?”
靜賢師太輕哼一聲,言語間頗為不屑的言道,“看似絢爛,卻無刀意。”
刀意……
蘇赫眉峰緊鎖,細細思量,卻毫無所得。
他躬身向靜賢師太一禮,“請師姐教我。”
“未曾學過刀法,是以無可教你。”靜賢師太有一說一,從不妄語。
蘇赫不禁啞然。
“隨我來。”不再說些什麽,靜賢師太轉身自塔下繞至山壁前,“你要一起來看看麽?”她突兀的問道。
蘇赫愕然不解,卻看到山壁石隙處閃出一襲灰袍身影。
卻正是那位老嫗。
她不知已在此處置身多久……卻悄無聲息的僅是對靜賢師太輕搖其首。
“你怎得如此多事?!”靜賢師太衝她微怒道,“此刀,你聲聲討去要借閱一番,為何給了他?”
然而這位老嫗僅是對靜賢師太咧一咧嘴角,似是在笑……
靜賢師太便低歎一聲,衝她擺了擺手,老嫗隨即便隱身不在。
……
“她是?”蘇赫奇問。
靜賢師太卻不欲答,“許是你機緣到了……”她隻凝視著他手裡的那一把刀,“既然你拿了它……我雖教不了你,能不能悟到這一層刀意,便看你自己。”
蘇赫一時間不太明白靜賢師太所言何物,手中這把斷刀,卻和他的機緣有何乾系……
正待細問,卻見靜賢師太撫掌於山壁巨石之上,輕拍一記……
山石隨之洞開。
現出一番府地。
蘇赫雙目圓瞪上下打量,他還從不知曉,這玲瓏塔後的石壁上居然還有如此機關……
好奇又驚詫的跟在靜賢師太身後,四處看去,正身處石壁間的一條甬道之中。
“這裡,便是我閉關之所。”靜賢師太立身於一處石室門前,開口說道。
蘇赫腳步不由得一滯,便不再舉步向前……如靜賢師太所說,這處隱在山壁後的秘室,便是萬佛寺歷代方丈主持的修習之地。
重地,不可輕入。這番道理,他懂得。
更不用說萬佛寺從來便是舉世聞名的尼姑大寺……男女大防,於他於靜賢師太雖然無礙,可畢竟男女有別……
“師姐……這是不是不大方便的……”蘇赫不再躊躇,抽身便向外走去,“我還是不進去了。”
“站住。”靜賢師太面露不悅之色,稍帶厲色道,“方便?何為方便?善巧方便,皆是法門。應眾生之根機,而用種種方法施予化益, 乃是方便……有什麽不方便?師尊平素便是如此教你的?”
蘇赫聞聽,頓覺汗顏……
“師姐教訓的是。”他趕忙向靜賢師太躬肅道。
靜賢師太的言辭之間,不容絲毫的拒絕,“隨我進來。”
卻又轉身,看著他言道,“進來之前,需調順心境。這裡本無你的緣法,不過是一處尋常修習之所,之所以在這石壁之後,非是故弄些玄虛,唯取一個靜字而已。然則,今時則不同……待你入得石室之內,勿論你看到些什麽,悟到些什麽,皆需守住心神。你可明白?”
蘇赫隻想說——不明白……
他確實壓根就聽不懂。
然則,‘機緣’這莫大的誘因在前……
蘇赫頓時隻覺得有些口乾,“師姐,我盡量……努力……明白吧……”
“如此,很好。”此時,靜賢師太面容方顯露出一絲柔和之意,“如若你出口便是明白,或是不明白,你也就不用進來了。”
蘇赫頓時額頭見汗……
與靜賢師太在一起,他隻覺得比跟師尊在一起要難為多了……
從前往日,他時常在師尊面前使些小滑頭,有些小伎倆,師尊總是和煦的笑一笑。至多,事端敗露,師尊拍一拍他的腦門,那便算是大懲戒了……
和靜賢師太在一起,蘇赫決定從今往後定要打醒十二分精神,言必心中所想,不可有絲毫的偏頗癔念……
一指他此時身所在處,“盤膝,淨念。七息之後,進石室。”言罷,靜賢師太轉身入得室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