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穩數了七息。
按著靜賢師太的吩咐,一息不敢多,一息不敢少。
蘇赫睜眼起身。
他覺得自己應該算是準備好了。
石室中有些什麽?
何為他的機緣?
他此時已不做他想。
進去,便是進去。
如師姐所說,他只需守住心神便可。
那,他就守住心神即可。
無念,無欲……他好像還有些做不到,那便如他自己所說,盡量努力做到也就是了。
……
蘇赫一步邁入石室之中……
和甬道中相仿,石室之內並不似他所想的那般陰冷潮濕,反倒是溫熱乾燥的。
室中石壁頂上應該有隙,也不覺得晦暗,四下透著微明的亮光。
石室敞闊,如一般寺裡的正殿相仿。
果然如靜賢師太所言,這裡本就是一處靜地,僅此而已並無任何其他玄妙之處,除卻居中地上的一面蒲團,再無一物在其間。
靜賢師太那瘦小的身軀,此時便盤坐於蒲團之上,也不看他。
蘇赫心中本無波瀾,是以隨意的在石室中走出幾步。
四下望去……
下一刻。
他便魂魄出竅般的愣在當場!
不知過了多久……
蘇赫猛然驚醒,卻是靜賢師太出聲道,“可看得明白?”
無聲的搖搖頭,蘇赫依舊魂不守舍,茫然道,“不……不明白。”
他當然不明白!
他也從未見過。
這偌大的石室四壁上……
自上而下,從左至右,密密麻麻的遍布著近似無數的……刀痕!
刀痕本身並無出奇之處。
有深有淺,有長有短。
若在這石壁之上,揮刀留下刀痕,蘇赫傾力而為,也非難事。
然而令他出離驚詫的是——這間天然石室內,左右進深、上下高低皆有八丈有余……那一道道猙獰的刀痕,卻遍布四壁,無處不在。
難道這世間真有那巨人也似得肉身羅漢,曾在這石室內揮刀亂砍?!
亂砍?
絕不是!
那一刀又一刀,留在石壁上的刀痕印記間,卻有著令人毛發須張的可恐念力。
這便是靜賢師太所謂的刀意?!
身在石室中,蘇赫隻覺得如同置身於刀海之間,那無可匹敵的鋒銳寒意,歷歷就如同劈斬在他肌膚之上……只看一眼,他恍然已體無完膚,好似一副骷髏骨骸,周身筋肉不在!
他唯有垂目。
他不能再看。
可他偏偏又忍不住……
那一刀接續一刀,那近似千百刀,那幾乎無數刀,吸引著他的神識,吮盡了他的精髓……令他無法自拔,又不得不去看……
他當即就如同陷在了這無窮盡的刀網之中。
“咄!”靜賢師太一聲低喝。
蘇赫恍然回神。
她又低誦一聲佛號。
蘇赫方覺得周身汗如漿出,暗道慚愧……
他終就未能穩住心神。
他根本不敢思量……如若不是靜賢師太與他共處一室,將他喚醒……
他怕不是,就此瘋了去。
一念至此,蘇赫的周身按捺不住的開始微微顫抖……
他忽然就怕了。
卻又隨即坦然。
是的。
沒錯。
那該死的羊角癲……
突如其來的,這便又要來了。
他有些想笑。
原來……
自己就是如此的不堪。
……
很久以後,蘇赫依舊是搞不懂。
當日在那塔願寺的石壁秘所,身量矮小的師姐……怎麽就能拎著他頭下腳上,橫七豎八,好像一根棍子也似得,將他上下揮舞得四下亂轉……
……
蘇赫的乾坤當即就顛倒了。
緊接著,他的世界便開始旋轉了。
在靜賢師太手裡,他那好大男兒的身軀,陀螺也似的上下翻飛……
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竭力不吐。
他終究是……沒有吐。
他生生咽了下去。
……
天旋地轉間,羊角癲離奇的居然未能完全發作。蘇赫隻覺得自己被靜賢師太徑直砸在石室的地面上,剛剛落定,這石壁後的密室內便轟然蒸騰起無邊熱力。
偌大的石室裡,溫度劇升,在其間,仿佛置身於烘爐之中。
蘇赫神志恍惚,他似乎可以看到一縷縷無色無形的白焰在他身遭激躥。
滾燙的氣焰環繞周身,令他竟似無法呼吸。
渾身上下,一滴汗液也無,盡數被烘烤乾淨。
……
靜賢師太的大威能聖者修為,已然盡數發動。
她此刻毫無保留,功力陡然升騰到極致。
那瘦小單薄的身軀,頓時綻放出流光溢彩。
絢爛七彩之光,在石室內瑩瑩閃動,最終匯聚為純金之色,漸漸收攏於她那瘦削的肩背之後。
竟是一圈圈佛光顯現,照耀萬丈虛空!
宏大佛印突現,卻只在這深山石室內,室外依舊冬日暖陽,一派雲淡風輕,全無異象。
如若此刻蘇赫回身看去,便可見到靜賢師太此刻寶相莊嚴,坐態恬靜祥和。
她檀口輕動,無聲吟誦著佛門經典……
若有那佛緣深種,佛法精湛的信善,此刻自可看到靜賢師太的肉身之後,盤坐著一尊足有數丈之高的赤金菩薩虛影……
頭觸穹頂,一身四臂,周身花蔓纏繞,金光閃耀,趺坐於蓮花寶座之上。
靜賢師太,法相已現。
“迦樓羅,還不入定,更待何時。”
佛音宏厚,慈悲深遠,此刻響徹在這石室之中,回音激蕩,余音渺渺……蘇赫不自覺便依言而行。
待得他萬法歸心,再無外相余念之際,那室內的無邊熱力,四下翻滾的炙熱白焰,頓時皆盡湧入他的肉身之中。
室內的時空,在那一刹那,仿佛一滯。
靜賢師太雙手一上一下,結天地印,抵在他腰背之間。
那宏大的真身法相,面露悲憫寂靜之色,卻將一副碩大的手掌,緩緩攏罩於他的頭頂之上。
蘇赫隻覺得腦海中,古刹鍾聲響徹一聲。
梵音入耳,神識中整部金剛經,那一段段經文躍空而起,逐句化作一個個鬥大的金字,漫蓋於他的識海天地間。
緊接著,蘇赫周身響徹暴鳴數聲。
經脈間幾處要竅,逐一打通。
他體內的金汁,再無困阻,從此循經入脈激流勇進。
……
饒是這深山石室內,異象叢生,蘇赫卻始終神識清明。
他曉得,自己這副皮囊終是在靜賢師太以莫大威能的修為調理之下,丹田損毀經脈滯阻之傷盡除。
於修習一途,他從此踏上金光大道,再無困阻。
師尊鳩摩邏今世的福德果報,龍樹上人灌注的內息修為,靜賢師太替他打通經脈輸入的無上恩澤……從此在他體內融會貫通,交匯一體。
心感念之。
蘇赫竭力做到無喜無悲,起身,面向靜賢師太緩緩拜倒……
“師姐……”一時間,蘇赫感激之情再也無法抑製,千言萬語,翻撿再三卻覺得無論拎起那一句,也都無法表達此刻那難言的心跡。
“師姐?”蘇赫悵然舉目望去……
“師姐!”他驚到一聲大喝。
靜賢師太,此刻法相不在,形容枯萎,近似搖搖欲墜。
她面色慘白,周身暗自顫抖著,像是在竭力的抑製著什麽難言的苦楚……
“閃……閃開了!”
她話音剛落,蘇赫後背脊梁頓時躥起一陣激靈。
冥冥中,他覺察到一股凌冽的殺機乍現!
身子一側,蘇赫下意識使出臥佛之態,倒伏於地……
正在此刻!
須彌之間。
只見到靜賢師太的左肩僧袍,突然無端的撕裂,隨著一股血箭激射,混雜在血光之中一道猙獰的刀光自她肩頭匹練而出……
隨即,石室屋角處,那一把破舊的斷刀開始劇烈的震顫,似有一縷不屈的魂魄想要自那刀身之上掙扎而出。
轟!
隨著這一聲巨響,蘇赫詫然看到那頭頂石壁之處,赫然又多了一道刀痕!
隨著石屑簌簌而下,這一回,蘇赫是真真正正的驚呆了。
卻由不得他多想,蘇赫挺身而起,便將近似脫力的靜賢師太接在了懷裡……
他的心中頓時泛起無邊酸楚。
師姐的身子平素籠在僧袍之中倒還不顯,蘇赫此刻將她擁在胸前,這才知曉……原來師姐遠比看上去,還要更瘦小些……
不待蘇赫言語,靜賢師太便將自己從他懷裡撐開,溫煦的衝他笑了笑,“不礙事。方才那一記……你可是瞧清楚了?”
蘇赫腦海中思緒翻騰,只是木然的點點頭,“師姐,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不明白。
他從未見過如此離奇之事。
師姐體內,怎麽會突然迸發出一道匹練刀光?!
他忽然就恍然大悟!
舉目四望,那石室的四壁之上……
那千百道無名可恐的刀痕……
原來,竟然,就是方才這般造就的!
“刀意……北刀完顏洪烈!”蘇赫雙目圓睜,失聲道,他想起了淨空曾經與他提及靜賢師太與北刀在雁鳴關下的那一戰。
他猛一回頭,望向那把刀……
那把斷去刀頭的古舊柴刀。
那把隨著方才一記刀意自靜賢師太肩頭破體而出,嗚咽箏鳴的斷刀。
“不錯,那便是,劈山刀。”靜賢師太暗自歎了一口氣,“歷經五載卻也無法將那一道刀意徹底消弭……終是我修為不濟,怕是再也無法將其壓製住了……”
蘇赫不禁愕然,“北刀……竟然如此厲害!”
靜賢師太緩緩仰起頭,蒼白的面龐上顯現出一絲傲然之色,“厲害?”言語間隱隱帶著不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