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眼見得蕭鴻辰的反應異於常時，蕭曜不禁詫然道。

　　借勢將茶盞擱置於面前，用手指，沾去桌案上漾出的一滴茶汁，蕭鴻辰竭力的平複著心中的震驚，頗有些漫不經心的隨口道，“蒲類穆松四子?蒲類不是被盡屠了?”

　　“確是穆松王四子無疑。”

　　“此人現在京城?”

　　“嗯，就在萬佛寺……據說他是靜賢師太的師弟，聖僧鳩摩邏的高徒。”

　　燭火搖曳，蕭鴻辰的臉色晦暗不明，他竭力讓自己的聲調如往常般平穩，“其人年歲幾何?”

　　“二十出頭的樣子……卻是奇怪，這蒲類的軍報抵京不久，此人便出現在京城之中……”

　　蕭鴻辰的目光，突現一絲寒意，“你怎麽會見到他?”

　　蕭曜絲毫未察覺出蕭鴻辰的異樣，“是臘八那天，陪著獻王去的……”他便將那一日的過往，撿緊要的講述一遍。

　　這個蘇赫到底是誰?

　　蒲類被屠滅，他卻未死?

　　靜賢師太的師弟，聖僧的高徒?！

　　在這個時節，他怎麽會出現在京城?

　　太多的疑問，一時間湧上蕭鴻辰的心頭，然而在蕭曜面前，他穩住心神，極為謹慎的一句話也未問出口。

　　蕭曜是隨著獻王蕭逸去的……

　　蕭鴻辰的眼角不由自主的抖了抖。

　　無聲的深吸一口氣，他掩飾著自己的震驚，轉而沉聲道，“聽聞他終究是把可兒送去了寺裡。”

　　“父皇，大哥的身子一直不見好，那件案子已經過去這麽些年……”

　　蕭鴻辰當即面若寒霜，冷哼一聲，“這個不為人子的混帳東西。”他抬眼望向蕭曜，“你們倒是兄友弟恭……你難道已經忘了巫蠱一案?你好像並不是一個善忘之人。”

　　蕭曜歎了口氣，“那都是大哥的元妃所為，她亦為此故去多年了……從那以後，大哥孑然一身也乏人照拂。如今把可兒送去寺裡，大哥這也是在向父皇表明心跡……”望著蕭鴻辰，蕭曜懇切道，“兒臣從未因此忌恨過大哥。父皇，今年的年節，還是讓大哥進宮一起過吧。”

　　窗外響起了水車車轅的吱扭聲，這就到了出宮之時。

　　蕭曜靜候許久，蕭鴻辰對此始終未置一詞。

　　不好就此事再多說什麽，蕭曜起身，“父皇，廷議祈雪，也是為來年萬民生計，這張天師不堪用，是不是讓京城佛門試試?”

　　蕭鴻辰緊皺著眉峰，沉吟道，“嚴守臣已經來議過此事，據他所說寶相寺似乎對此頗有些不大情願，想必佛門對祈雪也有諸多顧慮……然則祈雪非等閑事爾，迎不來一場大雪，來年的春耕怕是要有大麻煩。萬民苦苦祈盼之下，社稷已現不穩之像……”

　　聞聽之下，蕭曜心中暗喜，卻言語間頗為輕蔑的言道，“寶相寺的濟塵方丈……”他撇撇嘴，搖了搖頭。

　　“哦?你且有何說道?”蕭鴻辰問道。

　　蕭曜誠言道，“我聽聞若論佛門的聲望和修為，萬佛寺的靜賢師太佛法極為精深。師太享譽宇內，實打實的得道高僧，民間亦有師太乃是觀音大士轉世之說……是不是由萬佛寺來操辦更為妥當些……”

　　“萬佛寺麽?”蕭鴻辰望著蕭曜，若有所思的緩聲道。

　　“嗯。”蕭曜點點頭，“靜賢師太素來剛正不阿，慈悲為懷，定然不會像那濟塵老兒推三阻四……”

　　……

　　養心殿，西暖閣。

　　這一日，蕭鴻辰孑然枯坐，

好似身在雲裡霧裡。　　驚聞蒲類穆松四子來到京城，這個蘇赫……

　　這麽些年，他在這座金碧輝煌的樊籠裡恍惚度日……二十年便如此悄然逝去了。

　　他之所以沒有死，他只是在等。

　　長子蕭逸，他深厭之！

　　嫡長子蕭曜……隻一想到其母皇后嚴寶珍，蕭鴻辰心下便是一寒，他卻如何能將皇位交於他手。

　　他在等五兒長大成人。

　　然而……

　　蕭鴻辰霍然起身！

　　如若這蘇赫……果然就是他與素倫的兒子！

　　心中好似一輪金日，陡然躍升至蒼穹間，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猛然推開窗欞，一任冷風襲面，蕭鴻辰的面目前所未有的凝重起來。

　　一道精芒，複又忽閃在已經沉寂了二十年的眼底，他緩緩的捏緊了垂在身側的雙手。

　　“聖上……”康佑福不知何時，悄然的出現在了他的身後，這位禦前大太監側探出頭，詫異的望著此刻好似忽然變得極為陌生的這位大夏帝君。

　　“你可還記得當年自域外遠赴京城開壇說法的那位聖僧?”

　　“回聖上，那如何能不記得。聖僧鳩摩邏當年在寶相寺開壇說法，接連數日京城萬人空巷。”康佑福想了想，“那已是十年前的舊事了……聖上今日怎麽想起了此事?”

　　蕭鴻辰緩緩的點點頭，舉盞卻又停杯在身前，隨口道，“朕曾邀聖僧來宮中一會……”他轉首望向康佑福，“可記得當時都有哪些人在?”

　　康佑福眯著眼睛回憶了半晌，“記得是在西花廳……聖上只求一靜，是以當時並無王公大臣作陪……京城佛門的濟塵和他師父在，聖僧隻帶一名童兒進的宮……”

　　他拿手在腰際比劃著，“那孩童當年隻這般高矮……”

　　蕭鴻辰面色一變，“你卻還記得清?！”

　　康佑福察覺到景帝的神色有異，連忙躬身垂手道，“那孩子在西花廳哭鬧了一場……”

　　“又如何?！”

　　康佑福的身子便又俯低了些，低聲回道，“聖上從來不喜小兒哭鬧……那一日的情景之所以還記得，是因為當時聖上卻未有絲毫的不耐，還特意喚了茶點吃食給他……是以……”

　　蕭鴻辰緩緩將杯盞置於案上，沉吟許久。

　　複又舉杯於前，待飲之際，他吹拂著茶湯，隨口問道，“那童兒叫什麽來著?”

　　康佑福皺了皺眉，“是叫迦樓羅?隻記得聖僧曾言，那是他的關門弟子，陪著他一同自北狄遊歷而來……”他老臉一蹙，忽而一笑，“聖上可還記得當時給這個小小童子賜下了什麽?”

　　蕭鴻辰抿一口茗茶，一言不發的踱步室外。

　　垂在身側的手，卻早已緊握出了汗。

　　是了，當年他便見過蘇赫！

　　他的身子竟有些微微發抖，聖僧……

　　果然慧眼如炬，佛門大能！

　　他將蘇赫親身自域外帶至在他的面前……

　　然則，他當時安能洞悉聖僧那高深莫測的佛門機鋒！

　　如若當時……

　　如若當時他便知曉！

　　恍若腦海中猛然響徹一聲鍾鳴，他忽就記起，十年前……正是十年前聖僧離去不久的那個夜晚……禦花園的摘星樓上，他自案牘浮塵間看到的那一行手書……

　　“蕭蘇荷尚在人世”

　　是誰……究竟是誰在提醒他！

　　一陣心火上湧，蕭鴻辰眼前一黑，搖搖欲墜之下竟向後踉蹌而倒……

　　“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