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間,霞光萬道
京城萬佛寺,沐浴在晨光之中。
自前殿,傳來鍾磬齊鳴聲,夾雜著僧尼誦讀,佛音渺渺。
一時間,紫氣東來,萬佛朝宗。
在這冬日的清晨,盡顯一派宏大氣象。
……
後院此間的枯木頑石,隱在冬日的晨曦裡,自有一番古拙蒼勁之意。
靜賢師姐,便是蘇赫此刻在這世間最親近的人。
他按捺心神,毫無隱瞞,將所有事關他身世的疑惑和盤托出。
靜賢師太不動聲色的安靜聽了。
待得蘇赫言罷,她緩緩收回望向天際間的眼界視線,循道步下石山。
“師姐?”蘇赫見狀不禁詫然。
“你所說的這一切,不過皆是你的執念罷了。”腳步未停,靜賢師太淡然道。
蘇赫緊跟幾步,“那麽……師姐,對我這身世可知道些什麽?”
“不知道,也無從知曉。”
蘇赫不免有些失望,但他清楚,靜賢師太說不知道,那便是真不知道。
“之所以執念於這疑團也似的身世,是因為你覺得族人的死,是因你而起?甚至師尊……也是緣由你的因果報業,葬身火海之中?”
“我必須弄個明白。”蘇赫沉聲答道。
靜賢頓住腳步,回身問他,“好。那麽即便你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之後呢?你又欲何往?”
“族人和師尊……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掉……”
靜賢師太抬首望著蘇赫,緩聲道,“所以,你不僅執念於身世,還要復仇……”
蘇赫咬咬牙,不言不語。
“那我便清楚了。”靜賢點點頭,轉而望向朝霞初現的天際,“你要的,其實是這片天。”
“師姐……”蘇赫不太明白。
“既然如此,那你便去探究個明白吧。有仇,便去報個痛快。因為,這就是你的心中所念。”
轉身而行,她的接下來的言語,渺渺飄散於這晨時的林間。
“終有一天,你要回首想想。師尊納你於座下,授業解惑,攜你不遠萬裡遊歷天下……可是因為你的那塊鐵牌?”
“是因為你是蘇赫,是因為你那縹緲不清的身世?”
“師尊將相生相續,多生累劫的這一世修為,加諸於你身的時候……他可曾就已經料到你此生的因果報業?”
“我之修為悟性,較之師尊,差之遠矣。但是我此刻就可以告訴你,師尊這麽做,是因為你就是你。僅此而已。”
……
蘇赫獨立於假山之上,茫然四顧。
待他回神之際,哪裡還有靜賢師太的身影。
獨自漫步林間,柴院依稀便在那枯枝交錯的小道盡頭。
靜賢師姐的最後寄語,他細細想來,卻不甚懂,近乎無所得。
這是不是執念,他也無從思忖。
他只知道,他必須要這樣做。
就像腳下的這一條蜿蜒小道,他得一步一步的踏過去。
……
卻有一個小小身影,自樹影中閃了出來……
抬首望著他的,正是可兒那一副純真爛漫的笑顏。
踮著腳尖,舉著小手,手掌便伸在他的面前。
這一刻,蘇赫看著晨曦間的可兒,便將什麽都放下了。
“早課上好了?”
“……嗯……”
“有沒有調皮搗蛋,惹惱師父?”
“……沒……有……”可兒使勁搖搖頭。
將火蠶交在她的手心裡,牽起她的另一隻手,這一大一小的身影,向著柴院迤邐而去。
他們身後的背影,在冬日晨光的輝映下,拉得格外長。
……
這一日,靜賢師太為蘇赫運功療傷,整整用去兩個時辰。
儀容始終在一旁靜候著。
蘇赫渾身大汗淋漓,轉身之際,儀容正在替靜賢師太擦拭著額際細細密密的汗珠。
靜賢師太微閉雙目,靜坐於榻上。
她耗費了莫大元氣,不計代價的替他療傷,梳理經脈,蘇赫心中一時間百感交集。
“師姐,我覺得這些時日下來,已經好了很多。你也歇息幾天吧,不用急著為我調理身子了。”
靜賢師太深吸了一口氣,緩聲道,“重鑄丹田氣海,徹底打通你滯塞的經脈,需要一蹴而就,焉能耽擱……”她抬眼看著蘇赫,“還需幾日再鞏固一下。不過你體內的軟筋散余毒,已是盡數逼出體外,沒有大礙了。”
蘇赫心中一喜,“那羊角癲,是不是過幾日也就徹底好了?”
這羊角癲真正歹毒!
平素倒無任何不適之處,他與這羊角癲算是相安無事。凡但是心境失守,情緒波動之際,不知什麽時候,這毒就會突如其來將他弄得生不如死。實在令蘇赫頭疼不已。
未料想,靜賢師太卻搖了搖頭,“這毒,解不了的。”
“啊?!”蘇赫頓感失望,他思忖著,“看來還非得是輿圖處的解藥才能行了。”
“解藥?”靜賢師太搭著儀容的手,輕身下了床榻,“我觀此毒已經深入你的筋髓之中,怕是已無藥可解……”
蘇赫不禁愕然。
走至門前,靜賢回身道,“凡事皆有利弊兩面。此毒亦可堪稱為奇物,有助於你心境的修行。”
“這還能有助修行?!”蘇赫不敢對師姐口出辯駁之辭,心裡話,師姐你是不是搞錯了!
“有這羊角癲在身,可令你時刻警醒。如若你自身心如磐石,色、聲、香、味、觸、法,此六塵便皆不能妄動心神,此毒自然無礙。所以說此毒即便無解,於你又有何害處呢?每每毒發,乃是你自身心境使然,除此以外,此毒並無其他惡處。”
蘇赫沉聲不語,靜賢師太此言,叫他似乎有所悟。
是了。
這羊角癲之毒發作之時確實令他痛不可當,苦不堪言……但師姐確實說的沒錯,有這羊角癲在身,他便勢要淡然從事,不妄意,不嗔怒……可是,這又談何容易。
儀容替師太推開了房門。
蘇赫想要再說些什麽,卻看到門外齊齊整整的靜候著淨念、淨空幾位寺中淨字輩僧尼。
她們不知是何時來到這院中。
她們的目光望向靜賢師太,臉上皆浮現出關切與憂慮之色……
靜賢師太卻也不說些什麽,只是擺擺手,眾尼便安靜的隨在她身後,一並去了。
……
稍晚些,儀容再來的時候,依舊是如往常一樣,拎著食盒,身旁卻有她的師父淨空執事相隨。
擺好一碗白粥,兩個饅頭,幾樣清淡的小菜,和一盅熬好的藥,儀容擦拭著台案,側眼望了望蘇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蘇赫一邊淨手,一邊瞅向從未在晚間來過他這裡的淨空。
他心靈通透,自下午看到眾尼在院中恭候靜賢師太時那一副副憂慮重重的面容,他大致已經猜到今晚淨空專程來到這柴院的意思。這幾日下來,他眼見得師姐已然是憔悴了許多……
隻喚一聲,“師叔。”淨空低歎一聲,撩起僧袍便自下拜。
“你這是做什麽!”蘇赫詫異之下,趕忙起身。
“師叔見諒……師尊是無論如何再不能為師叔療傷了……萬佛寺不能沒有師尊……”淨空頭埋在懷裡,深俯於地,沉聲道。
蘇赫上前扶起淨空,衝她點點頭,“你不說,我也都明白的。”
“那我這就代寺裡眾尼,謝過師叔。”淨空身材高大,主管寺內禪堂事務,一向肅冷,頗具威嚴,此時她雙手合十低聲道,“不瞞師叔知道……是師尊的身子,這些年一直不大好……”
蘇赫對此也心下早有疑惑,靜賢師太的大威能修為名震天下,此次見到她卻總覺得有些神色不濟,幾次替他療傷之後,隱隱便顯得有些力不從心的模樣……
“師姐畢竟年歲大了。”蘇赫不由得輕歎道。
淨空的雙手合十於胸前始終未曾放下,她眉目低垂,沉吟半晌,終是言道,“卻不是年歲的事兒……”
她望一眼蘇赫,坦言道,“非是吾等不願師尊為師叔療傷……我佛慈悲,即便是遇到病患的路人,也要傾力救助的,是以也請師叔千萬莫要多想。”
她頓一頓,歎聲又道,“實在是五年前,師尊於雁鳴關下受傷之後,便一直未愈,其間斷續閉關有三年之久。今次為師叔破關而出……師尊體內的那一絲刀意尚未完全化解。”
“受傷?刀意?!”蘇赫眉頭緊皺連聲問道,他還是頭回聽說師姐竟然有傷在身。
以靜賢師姐的修為,這世間還有何人能令她受傷?
淨空口中所謂的刀意……
刀意?!
刀!
蘇赫即刻便想到一人,“難道是,北刀?!”
“正是北刀,完顏洪烈。”淨空無聲的口誦佛號。
“他怎麽會找上我師姐?”蘇赫驚詫之余甚為不解。
完顏洪烈貴為蒙真皇室,於王圖大業無愛,卻一生醉心武學,世人皆稱其武癡。其人天縱奇才,據傳四十歲便入大威能境。
手中劈山刀,天下莫有能擋其鋒者。
……
如果說一把刀,可以劈開山巒?
世人皆笑。
因為這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如果說這把刀,是完顏洪烈的刀……
那便沒有人會笑。
因為沒有人敢笑。
完顏洪烈的劈山刀,原本無名。
確因他曾執此刀,力劈蒙真喬達山。
山裂。
故,此刀被稱為劈山。
……
“五年前夏末之際,漠南蒙真小股遊騎侵擾河套邊關一帶,達數月之久。雖被邊軍驅逐,邊民卻遭受莫大損傷……缺醫少藥,加之朝廷撫恤不力,其狀甚是淒慘。師尊遂帶領寺中僧尼前往救助,本是善行,卻被完顏洪烈得知……他幾次相邀,欲與師尊一戰,師尊均不予理睬……直至他竟然以蒙真鐵騎馬踏雁鳴關相要挾……”
“師姐便傷在他的刀下?”
“師尊非不敵。”淨空搖了搖頭,“師尊斷其劈山刀,卻並未傷其性命……然則北刀完顏洪烈一身修為實在驚世駭俗,刀雖斷,刀意凌厲卻也傷了師尊……”
蘇赫不由得心中大震,只是聽淨空聊聊數語,卻也足以體味雁鳴關下那一戰的驚心動魄。
北刀完顏洪烈借以成名的劈山刀,竟折於靜賢師太之手……大威能聖者之間的那一戰,引動天地的弘大威勢,著實令人難以想象。
“他可是用了什麽卑劣的手段,才傷了師姐?”蘇赫緊聲相問。
“非也。我當時也在……”淨空道,“師尊回來之後,我也曾如此問過,師尊只是說……完顏洪烈,不愧北刀之名。”
蘇赫不禁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