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幽界巫蕩山。
一聲慘絕人寰的淒厲鳴啼,從山頂蔓延,伴隨著叫人窒息的恐怖靈魂威壓傾斜而下。
那一整片的山頭,在靈魂威壓漫出的瞬間,所有生靈化作虛無。
遙遙望去,但見山頂之上有幾道身影。其中一白衣女子躺倒在地上,而有一白衣公子,面色怔忡地立在她身旁。
女子睜著眼,氣息全無,亡而不瞑目。她身上白衣被鮮血浸染,尤其是心口那一塊,幾乎看不出那裡曾是一片無暇的白色。
男子手裡握著一把長劍,大抵是長劍不斷在滴血的緣故吧,他的衣擺處淨是如同曼陀羅一般妖冶四溢的血滴子。
“你殺了她?”旁頭有位遲暮的白發老者,聲音悲憤,雙目赤紅地瞪著白衣男子。
“不……不是我……不是我!”回神過來的男子看著自己手中長劍,顫抖著唇角抱住自己的頭,竭力嘶吼道,“我沒殺她,我沒殺她!”
三人旁頭,有一位小腹微微隆起的藍衣女子。女子看著男子眼底的痛苦,驀然垂眸斂起眉宇間的苦澀。
“王上,你倒是說說,我家小女甚麽地方惹了您,叫您動了這般大的乾戈,不遠萬裡迢迢——”老人冷笑,笑裡綿延出絲絲縷縷的傷悲,最後融成不解與滄桑,“不遠萬裡迢迢來我囚月族最神聖的巫蕩山,親手殺了她!”
被稱之王上的男子聞言,渾身一震,踉踉蹌蹌地朝後退去。他猛地抬起頭望向躺在地上,身子冰涼的女子,恍恍惚惚中,終於曉得也終於認清,那女子沒了魂,早已絕了氣。
是他親手殺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叫她放下劍——”誰知她順著劍刺入心口,便再不願拔出來。
男子低眸,眉間一片星辰光輝黯然失色。
藍衣女子看著男子失落,亦是默默苦澀起來。
原來這麽多年,他心裡仍有她一方天地。
“老朽守護巫蕩山千百年,唯有愛女一者。悉心看覷百十載,一朝及笄,送她萬裡紅妝,卻不想——”老者眼裡紅色退去,突而噙上混濁痛苦的淚花,“卻不想竟是演奏了悲歡離合,最後還要我這白發人送個黑發人!孽啊!造孽啊!”
男子瞧見老者哭得那般淒慘,心頭觸動更甚,雙膝跪地就要撫向白衣女子的面龐。
老者突而上前,一把抱住白衣女子站起身,抬手拂袖間為她換了件乾淨的白衣裳。女子容貌姣姣,眉間沉靜,仿似三月裡陽光下靜靜折射雨露潤澤的白色梨花。唇畔弧度淺勾勒,如一片石子兒打過湖面畫出的一圈漣漪。
靜女如斯,姝子如斯。
“乖了,爹爹帶你回家,再不叫你受紅塵情長所困擾。”老者愛憐地摸了摸女子柔順的長發,轉身就要離開。
“桐妹!”
“不許你這麽叫她!”老者忽而轉身,猛地瞪著男子,聲音突變,竟是那般恐怖陰沉。
男子一怔。
收了白衣女子的屍身,老者雙膝跪地,朝著男子恭敬拜了三拜。
“第一拜,是老朽身為王上子民的尊敬之拜;第二拜,是老朽替小女告別王上的訣別之拜;第三拜……是老朽斷絕君臣關系的最後一拜。”老者緩緩站起身子,以異常淡漠的眼光看著白衣男子和藍衣女子,聲音冷若冰霜,“從此以後,老朽我以己之名,斷絕與幽界帝君的君臣之交。此外——”
他的眼竟是又蔓延上來一層紅色,這紅色較之先前竟是還要鮮豔許多。
當老者一直盯著藍衣女子時,白衣男子心頭忽而有種不好的預感。他丟了劍,連忙過去攙扶住女子,目光斂起悲意,以警惕取而代之。
瞧見男子這般態度,老者仰天長笑。
“哈哈哈哈哈!我的乖桐兒,你看到了麽?這便是你心心念念,甘願放棄聖女身份去卑微做條狗的好意中人!”老者猛地低頭看向兩人,眼裡紅色愈發鮮豔,猶如他唇畔緩緩溢出的鮮血一般明豔而恐怖,
“我以生命為名,咒你腹中之子生來無情無欲,日後若是尋得意中女子,對之動情必定心力交瘁而崩猝!囚月血誓——啟!”老者緩緩咬斷自己的舌根子,帶著含糊不清的口吻說罷那最後一個字,便化作一攤飛灰離了開去。
藍衣女子面上錯愕而憤怒,白衣男子懊惱而心疼。
…………
斂回思緒,祁酒慢吞吞看著手裡的丹藥,溫潤清雅的面上沒有一絲表情。
“灼灼,當年我覺出與你們不同時,偷偷找了族中卜卦先生,得來那麽一段……昔年父王的記憶,你可曉得?”他低頭看著那兩顆丹藥,遲遲不願咽入腹中。
“記得。”祁灼點頭。
“佔卜是可以變的,人心是可以變的,謊言……也是可以變的。”祁酒低頭,眼底深邃怎現。
九轉斷情散,九轉絕情丹,兩味稀世的九轉忘情丹藥。二者服一可斷情絲,俱服之可斬斷情根,逐漸忘卻七情六欲,難再生。
九轉啟情丹,失落古藥,相傳服用者可生情根,得七情六欲。因藥材稀有而千百萬年無人煉而成之。
昔年有九轉藥帝者,巧得全部藥材,又有神鼎相助,煉化七七四十九日,終以失敗而告終。
祁酒知道那殘酷的真相,也知道他們那麽做的苦衷。
可生而為人,若無自由身,若無自由心,何談逍遙灑脫!他想縱橫九界山河,他想看萬水千山,他想有個知己相伴,他想護著灼灼看她萬裡紅妝出嫁,甚至他想……
父王總說他癡心妄想,母后總說他晴天做夢。
只是他不願做個無情無欲,成日裡冷冰冰的人。他願在紅塵,只因繁華歲月裡可尋人間大道。
哪怕有些藥材早已成了空口虛談,哪怕他當真是在癡人做夢,他也甘之如飴。
因為,他想……在他尚還能夠行走時,看遍萬水千山,同知己懷酒談金戈,舉杯繪紅塵,落膝夢江湖。
哪怕一次心疾比一次疼痛的厲害,哪怕情楚一次忘卻的比一次多,他仍是不願喪氣敗餒的。
因為,那個突如其來闖入自己身旁的少女。
蘇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