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鄭夢溪入府後,王爺沒和她見過兩次。
他沒有生病,但是卻老了,是真的老了。
年輕時征戰四方,守住南楚北界疆土,擋住大梁的鐵騎,鎮守南楚一方安寧。南平王府百年基業,在他的手裡更是發揚光大。
可他終究老了。當年在戰場上代表榮光都傷痕如今卻成了深夜跗骨的夢魘,夜夜難寐。只是夢中他不再是意氣風發的大將,而是傷痕累累的殘兵。
南平王命人在廊下放了兩個軟椅,他坐著飲著熱茶,腿上鋪著厚厚的裘皮,他看著青翠卻也萎縮的綠葉,忽然生出一種悲涼。側頭望過去,身邊的椅子空著,已經空了很多年。
南平王摸了摸那張泛黃的舊椅,深鎖的眉宇終究是漏出了一絲溫柔。我要來找你了,可還有些事沒做完,等安頓好皓兒,我們一家便能再團聚了。
夢溪,她很像你,卻終究不是你。她倔強、執拗、那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像極了你,可她與你不同的,是還懂得回轉,面對仇怨不會自苦,而是會反擊回去。許是她早些年就吃了太多的苦頭,自幼便不受疼愛,在最苦的境地也要盡力謀求生路,哪怕再委屈也要忍著在沒人的地方哭泣。
你看,我愛她像你,卻又希望你像她一般。這滿府的女子都對我或有所求,只有你們二人不過求個情字,我對你逃避,對她絕情,只有這兩份真心,我卻都要負了。
當年我為了南楚基業,不將平叛之事告知於你,害你全家無辜喪命,可那些人都是南楚有功的將士,我怎能向他們討還性命!我知道你並非因為我不肯為你復仇、取他們性命而怨恨我,你是恨皇室操戈,一邊視百姓如草芥、大肆屠戮,一邊還將這累累血債當作攻訐對方的手段,你恨的,是整個王廷。
可我南平王府的宿命,卻是要護住王廷。如今,為了南楚基業,你鬱鬱終生,我們的孩子也死於沙場傷病。我為了南楚,狠心要夢溪殉葬,卻拖累了許多性命。我這一生,到底為了什麽?為了南楚?可南楚給我留下了什麽?百年王府的赫赫威名?夢溪已經毀了我為皓兒的安排,待我死後,她們母子,會不會是南楚皇室案上的魚肉?
我如今風燭殘年,身還未死,皇室就將手伸進了王府。南平王摸著身邊空空的軟墊,當年的仇怨,一並報了吧……
南平王看著園中瑟瑟的冬景,也發現院門口兒一個小男孩趴在門邊上怯生生的看著自己。
皓兒。南平王笑著擺擺手,叫他過來。
宇文皓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忙不迭的跑過來,到了南平王身邊才急急停下來,險些要跌進王爺的懷裡,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父親。”
南平王扶了皓兒一把,歎了口氣,“未來你是整個王府的主人,可不能這般冒冒失失的。”
宇文皓抬頭看了眼父親,“皓兒做主人?那父親呢?未來父親在哪?”
南平王摸了摸宇文皓的頭,“為父終究是要走的。”
宇文皓站直小小的身軀,“走?父親走去哪?不……不要皓兒麽……”母親雖然總告訴自己要守禮,可父親終究還是父親呀。
“傻孩子,來。”南平王張開雙臂,要宇文皓坐到自己懷中。
太子與二皇子如虎狼環伺,自己在時必要保障這一點血脈的安寧,二皇子想借著柳氏在府中生亂那便由著她去,到亂時,亂成一鍋粥時,便到了徹底清算的時候了。
鄭夢溪看著皓兒往王爺的院子去了也沒阻攔,
自己和王爺冷戰許久,她遠遠看著王爺仍留著那張空椅,又把宇文皓抱在懷中,心裡又是酸楚又是溫暖,忍不住淚都要滴下來。無意識中腳步就一點點移到院邊,王爺轉頭也望見夢溪,微微一笑,“過來啊。” 似乎沒有連綿冷戰的尷尬,就好像在看著自己剛回家的妻子,一切都那樣溫暖而自然。
“坐。”南平王輕輕的拍了拍身邊空著的那張椅子。
鄭夢溪愣了愣,她就是多年不在王府,未曾了解過趙王妃之前也知道這張舊椅對於王爺的意義,王爺見她許久未動,又抬頭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又示意了下。
鄭夢溪坐在椅子上,心中生出一股舒然,她閉著眼睛把自己窩在墊子中,任冬日傍晚溫潤的夕暉照在自己臉上。忽然找到了幼年時一家溫馨的情境,而她這麽多年好像才剛剛獲得這份認同,獲得了家庭。
“若是……能一直這樣下去多好……”鄭夢溪喃喃道。
宇文皓轉過頭不知道自己母親在說些什麽,父親松開摟著他的臂彎,“去吧。”
他看著睜開眼錯愕的妻子,把想要和她說的計劃又吞到了肚子裡,他輕輕拉起鄭夢溪的手,也沒有再說什麽,隻又靠回椅子裡看著漸暗的天空。
林令言在屋子裡等了鄭夢溪一晚也沒見她回來,晚上只見她貼身的丫鬟笑的跟什麽似的說娘娘今晚在王爺處留宿了。
這倆人這麽快就和好了?林令言感覺自己確實吃了個大瓜,心裡還挺為鄭夢溪高興,囑咐照看好世子就走了。結果第二天、第三天……
“這個……明日就新年了……”林令言看著空蕩蕩的院子,“你家娘娘真的是……”
——
“大梁那丫頭找你好多回了,不去看看?”王爺見身邊的人又來通傳鄭夢溪。
“無礙。”鄭夢溪笑了笑,看著身邊坐著的王爺,那邊有個侍女過來又端了碗參湯,“柳姐姐這參湯還真是數年如一日,王爺也是真的喜歡喝。”
王爺見她醋意見濃,也不說話,隻讓周圍人退下,那碗湯就放在了案上。院子裡隻余下鄭夢溪盒南平王,王爺端起湯碗慢慢晃著碗裡淺棕的液體,“夢溪,若有人毒害我你會如何?”
“殺他。”
“那若是皇室中人呢?”
“皇室?”鄭夢溪坐起身來,當即想到了二皇妃與柳氏來往甚密。
“對,皇室。你會怎麽做?”
鄭夢溪沉吟片刻,字字果斷,“那我就大鬧京都,我不安寧,我便要所有人都跟著不安寧!”
“那是皇室……”
“王爺!”鄭夢溪看著神色衰微的丈夫,心中忽然生起一種懼怕,怕他會印來買而屈從他人陷害來換得她和好二到安寧,“你是我的夫君,若有人想害你的性命,無論是誰,我都要他陪葬!”
“若要賠上整座王府……”
“還是要殺!”
“若要賠上皓兒呢?”
鄭夢溪定定看著自己的夫君,“他是你我的兒子,我定會護他周全。若果真有那麽一天,我送他走,我陪你在京都共生死!”
“好。”王爺聽完將那碗湯潑在樹根下,長歎了一口氣。“我必護你母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