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
清河的余部已經駐扎在城外三十裡,次日便可進城。
兵長趙剛已經派人去城中買了白布和木托,把那白布小心的鋪在托盤上,將從撿屍人那裡收繳的、商隊花錢贖回的兩千余個將士刻著名字的木牌整整齊齊的擺放在數十個木托上。系著木牌的繩子上沾滿了血汙,他拿著帕子拂去每個木牌上的灰塵汙垢。趙剛掃過每一個名字,上面刻著的,有他的長官、他的下屬、他的鄰居,是他們的血,澆築了彭城的勝利,守護了北境的安寧,才使余下的人得以回家。
“明日!給我把儀容整理妥當!你們這些端著戰友名牌的人,更要姿態端方!”趙剛大聲喊道,“明日!我們送戰友回家!”
清河的余部難得的抖擻精神,卻依舊彌散著濃烈的憂傷。
次日。
清河鮮有戰事,訃告也並沒有發布。許多人依舊是以為不過是尋常的借調,清河百年無戰事,平日裡也是訓練松弛,北境的真刀實槍,哪裡用得上清河散漫的兵,想來也是沒什麽傷亡。
孤兒清河城門口是熱鬧非凡,眾人張燈結彩,城裡的百姓帶了糧食和爆竹,還有商家自發請了戲班子在店中唱起了凱歌,親眷們將城門口圍得是水泄不通,來迎接難得的凱旋之師。清河郡戍守統歸府衙調配,並非沈家直屬,便派了軍中將領張立仁迎接。
趙剛率隊逐漸靠近,整整齊齊,可隊列那樣的短,遠沒有送行時那般長。前排人手中端端正正的捧著的木托裡飄飛著白綾,長長的白布連成一片。人群從開始的歡愉、沸騰逐漸變得愕然肅靜。
鑼鼓不再奏響,點燃的火折子被掐滅,清河郡口夏日的風好像瞬間變得蕭索,只有那輕柔的白布隨風飄擺的聲音。
“報告長官!清河我部出征三千人,戰死兩千二百三十一人!剩余七百五十九人現已全部歸隊!”趙剛大喊。
往日頹然的兵將們今日整齊劃一,端步立定,鏗鏘有力,將手中的托盤一致平舉在胸前。
張立仁只是冷冷看著趙剛,“我接到指令,除彭城將士,上陽城林玨部兩千人全部叛降胡人,非我清河烈士!皇帝體恤戰事慘烈,並未追責家人,我命令你們!將那兩千人名牌給我丟下!他們不配回我清河!”
清河余部聞言震驚,上陽城分明是李奪誘敵致敗,北境軍中誰人不知,如何怎會落了個叛降胡人的結果。震驚之余,沒有人聽從張立仁的命令。
“我命令你們!放下!”張立仁拔刀大喊。
眾人看向趙剛,有的也內心恐懼,拿著木托的手已然開始顫抖,彎腰想把手中托盤放下。
“你敢!”趙剛抽刀對著那人大喊。
“你敢違抗軍令!”張立仁冷冷道,身後迎接的軍隊盡數將佩刀抽了出來。
“將軍這是什麽意思?”趙剛看了看橫刀相向的眾人,“我們上陣廝殺,林玨將軍和其獨子全部戰死,上陽城沒一個人活下來,盡數為國捐軀!你如今說他們叛降?你給我看看這些名牌告訴我他們叛降!這些你所謂叛降的人有一個活下來嗎!”
“上陽城兩千人並非戰死在胡人之手,是死在李奪手中。趙剛,我知道你跟隨林玨多年,”張立仁冷冷的看著兵長,“可這是上峰的指令!李奪將軍率部去上陽城清繳叛軍、彭城大捷,聖上都發了明詔,便是我錯了,李奪李將軍會錯?還是聖上會錯!”
趙剛怒眼瞪視張立仁,
這混蛋居然用聖諭壓人!誰又敢被扣上忤逆聖意的帽子。李奪,又是李奪!他屠戮上陽將士的罪名不算,還要反誣叛逃!趙剛心中憤恨,卻也是無奈,“傳我命令,念到名字者由家人取回名牌!”他恨恨的看向張立仁,“叛軍的罪名,你張立仁認,我趙剛不認!你若敢攔我,”趙剛用力將刀狠插進地面,“休怪我兵戎相見!” “趙剛!”張立仁怒喊。
“張立仁!”趙剛不甘示弱,“上陽城戰事未明,你想逼反凱旋之師嗎!”
張立仁瞪視他半晌,又緩緩把刀收回鞘中,立在一側冷眼看著眾將士分發烈士木牌。他與林玨、齊銘等人素來不睦,不過確實有消息傳來,李奪屠殺上陽城可能另有隱情,自己就先不找這個麻煩,若是上陽城叛了不假,自己揪住今天這個事兒,以後有的是機會找趙剛的麻煩。
林令言雙手拿著那兩個染血的木牌,上面刻著父親和哥哥的名字。夏日的風,直吹的人心冰涼。齊光握著父親的名牌,在人群的一端,默默的看著她,他的父親,也沒能再回家。
名牌已然悉數散盡,有人衝到人群中尋到自己的家人,也忍不住喜極而泣。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哭喊,“死了!都死了!”一個士兵把長矛扔在地上,不管拉著自己的娘子,崩潰的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林將軍帶著我們一路到北境!兩千人啊!兩千人全部都戰死了!怎麽到頭來都成了叛軍!”
“我們清河的做先鋒!做誘餌!給李奪衝鋒陷陣,給他建功立業還要被他反殺!上陽城兩千人,都是被他害死的啊!”
“李奪害得上陽城無人生還!北境軍中誰人不知!李賊!竟還要誣陷他們嗎!”
兵士們喊得撕心裂肺,痛徹心扉。清河郡口, 一片哀慟。
死的人已矣,活著的人,卻要繼續,受盡磨難。
林令言隻靜靜的站著,將那兩塊名牌緊緊的按在自己的心口。
爹爹……哥哥……你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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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華年帶著帷帽站在城門口,她聽見了兵長悲切的呼喊,看見了那個瘦弱的女孩,她呆呆的看著那條南歸的路。那路邊樹葉繁茂,生機勃勃,那個如同清河夏日般耀眼的少年,他給自己描繪的北漠風光、大江大河自己還未看過,他卻葬身在淒寒的北漠。
那個策馬揚鞭的翩翩少年,他不會再回來了。
顧華年站在清河城外,手中的絲絹隨風向著北去了,那絹上的鴛鴦被風中的沙土揉搓、撕碎。縱我心有壯闊河山,為你,我願穿針引線,繡製衣衫;為你,我願洗手系衣,熬製羹飯;為你,我願一地雞毛,治好庭院;與你粗茶淡飯,與你子嗣延綿,無需富貴,無需聲名,無需俗禮繁雜,只要你。
淚砸下。
可你,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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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歡領著宋博衍繞到城門口,站在鬧嚷的人群外邊。
從北境到清河已經走走停停一個多月,他面容滄桑、胡須卷曲,周遭不少熟悉的面孔竟也沒有將他認出來。他看著遠處捧著名牌痛哭的母親,不折痕跡的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轉身拉著宋博衍混在人群中入了城。
城中近幾日巡防人數眾多,想回城,只有趁著今日。
要先將博衍送到林家,自己拜別母親,定要為上陽城的同袍們討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