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福禍隨君往,無妄災殃任客冤。
縱使風雲往來變幻,清河百年的基業也不可能輕易被動蕩,只不過稍稍影響沈府的野心。
府中琴聲悠揚,清河郡主在湖亭中閉目休憩,悠然自得。彭城的事塵埃落定,沈家不在乎一時的榮寵,唯一波瀾的也隻可能是兩個兒子脆弱的善良。
可他們會懂的。清河郡主想。子欽、子鈺與我和夫君不同,我們自幼生長的就是嫡庶紛爭、爭權奪利的家族,容不下心軟和同情,懂得有些人生而卑賤,有些人注定是人中龍鳳。
沈大人不忍打斷夫人的興致,直到了一曲終了,才揮手讓眾人退去。郡主生性孤傲執拗,又太過顧忌顏面。否則何至於將整個沈家卷進這北境的紛紛擾擾中去。沈大人皺著眉,彭城一役的後續,怕是要比戰爭本身還要複雜,“夫人,徐平疆有回信了,提到軍中大營有人為他送來塊皇家玉佩,怕是懷王的么子也在上陽城死難的名單之中。”
“蕭延平?”郡主皺眉,“這孩子倒乾得出化名投軍的事,可上陽城的兵士全都死了,就是懷王想找李奪的麻煩,充其量也只能告李奪個延誤戰機之罪。”
“李奪估計也是知道了這件事,已經開始派人去上陽城暗中探訪是否還有幸存者,也派人進了清河。”
郡主隻覺得頭疼,輕輕撫了撫額頭,“皇上立儲態度不明,我沈家倒是不用擺明立場,可寧王近幾年很是得寵,他母妃娘家只有李奪這麽個助力,怕是寧王怎樣也都要保下李奪。”
“夫人說的我自然明白,也已經吩咐下去探查外來人的動向,我們在立儲之爭中不能輕易站隊,也不得輕易得罪。但我倒是想問夫人一件別的事,夫人曾說過,皇帝有個私設的暗部,楚烏閣?”
郡主看向沈大人,“夫君的意思,是於北境挑唆李奪是出自楚烏閣的手筆?楚烏閣確實存在,但只在太祖皇帝初建王朝時經常動作,對約束王親重臣確有奇效,可近些年再未聽聞楚烏閣行事,甚至還存不存在都不清楚……”郡主忽然想起有人提到過在彭城客棧出現的不明身份的人,“楚烏閣隻為皇帝效力,如今看來,皇帝年邁,寧王鋒芒太過,北境軍權盡在皇子手中,倒不是沒有可能重啟楚烏。如果真的是皇帝派楚烏閣策劃了彭城之變,皇帝打壓寧王……夫君,”郡主緊緊抓住沈大人的手,“上陽城如果有幸存者,無論生死,他都不能出現在清河的地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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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的戰事已經過去了月余,清河借調的部隊除卻在上陽城犧牲的兩千人,在彭城一役中也死傷數百。三千將士,唯余數百人,頹然的踏上回鄉的路。
北境回清河的路山高水遠,率部將軍已戰死,兵長也無意規整部隊,一行人扛旗背槍,倒像是剛剛吃了敗仗。沿途從蕭瑟的荒漠到豐盈的江河,景致越發清秀,卻無人有心觀賞。戰死的是同鄉友鄰,是敬仰欽佩的部將,可他們不僅死於護衛疆土,更死於無妄之災。
撿回了命的幸運兒,卻仿若丟掉了信仰。沉默的行走,像是地獄的遊魂。
入夜,部隊駐扎休息。官道上才悄悄冒出兩個人影,一大一小,陳歡領著宋博衍匆匆的趕路。
陳歡本也是清河的兵士,隨隊被派往上陽城駐守,在大戰中眼看著同袍戰死,自己受傷昏迷,又有戰友倒在自己身上,才躲過胡人的殺戮,一直到胡人退軍、友軍到來,他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得救,
可卻看見友軍的刀砍向了殘余的兵將。虧著自己機警,及時躲進民宅、換了衣衫,把軍服套在死去百姓的身上,趁夜逃了出城這才撿了條命回來。而在城外,又恰巧撿到了宋博衍。 宋博衍也就十來歲的年紀,父母是隨隊的商戶,來上陽城的途中遇上胡人,父親被當場亂刀砍死,拚了命把博衍和他母親送上馬,母親帶著傷和他到了上陽城,沒幾日也去了,宋博衍人生地不熟的在上陽城被人欺侮,還是林令陽看見把他救下,問清原委本想托人給他送回老家,結果胡人就開始了大肆攻城。林令陽臨戰前把給家人的信物給了宋博衍要他好好活下去,宋博衍就也從上陽城逃了,本也是沒有地方可去,便想把東西還給林家的人,再上京去尋外祖母。
這兩人遇上,陳歡本就在林令陽身邊見過宋博衍,小孩子機靈懂事,又是同路,也沒個人照應,陳歡就把宋博衍帶在身邊。本來二人也是白日裡趕路,但宋博衍腳程太慢,陳歡腿也受了傷,本就是走不快的,結果逃出了上陽城二十余天,就被清河余部給追上了。陳歡在上陽城親眼目睹了李奪一邊大喊上陽投敵、清除奸細,一邊將鋼刀揮向了剛血拚過後的將士,雖然陳歡不知道為什麽李奪要誣陷他們,但也害怕清河的余部與李奪是一夥的,誣陷自己是細作,想要自己的性命。於是也沒有與大部隊匯合,而是開始晝伏夜出,帶著博衍夜間趕路。
還有十日的路程,便可到清河了。陳歡隻想回家看看自己的老母親,若是訃聞發布,她以為自己戰死,還不知要傷心成什麽樣子。
二人摸著黑走著,眼見天都要亮了,遠處有條小河,他抱著已經睡去的博衍,想在河邊喝點水,再找個地方歇息。陳歡把博衍放在樹根下,那孩子翻了個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就繼續睡了,他也困得很,就到河邊手捧著喝了幾口水,剛把臉洗完,又解開褲腿,清洗了幾近痊愈的傷口,忽然看見河水倒映出一個人的影子。
陳歡嚇個激靈,猛一回頭整個人都跌坐在水裡。
“兄台,你可還有乾糧。”那人一身黑衣,懷中抱著柄刀,也不為嚇到陳歡而道歉。
“沒……沒有了。”陳歡慌張的從水中站起身來,“我……我和孩子也沒有口糧了,錢袋子也在路上被偷了,這一路也只能討飯回去了。”其實他和博衍自然還有些吃食,只是銀錢確實是沒有了,但是裝作父子、告訴自己沒有銀錢和吃食,總不會再打劫自己吧。
那人沒討到乾糧,卻也沒走,“這是你兒子?”
“是……是啊,怎麽了。”陳歡說。
“你看著年紀不大,兒子居然這樣大了。”那人平靜的說,“一對父子,不在白天趕路、卻在夜裡趕路是個什麽道理?還有,就是沒了乾糧要討飯,這大晚上的趕路是向鬼去討飯麽?”那人像是自說自話,卻聽得陳歡渾身冰涼,冷汗都要流了下來。
“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你雖然是百姓打扮,但你腿上的傷,是胡人的彎刀留下的……”
“你到底是什麽人!”陳歡驚懼萬分,怕這人是要來取自己的性命的。他隨手在地上撿了個木棍,衝著面前的人比劃。“我……我是商戶,碰著胡人打劫,都搶了乾淨了!沒什麽東西給你了!”
“看傷口也就傷了十幾日,好的也差不多了。算時辰正好是彭城大戰的時候。”那人歎了口氣,“你是上陽城的兵。”
話音未落,那人已抽刀向前,陳歡哪裡見過這陣仗,自己又手無寸鐵,隻把木棍往那人面門一扔,拔腿便往樹林子裡跑去,邊跑邊喊,“博衍!快逃!”
陳歡覺得自己此生就沒有跑得這樣快過,可自己腿傷剛要痊愈,這一用力感覺又撕扯開了,溫熱的血順著腿往下流,自己又沒什麽武術的根基,身體笨重,後面那人馬上就追了上來,陳歡跑到坡道上,不留神腳下猛然一滑,整個人就衝著山坳裡滑了下去。
樹枝刮碎了他的衣衫,頭也重重的撞在了大樹上,他整個人跌到山腳,已經是意識模糊、動彈不得。李奪,真的要趕盡殺絕……
那人輕盈的跳落到陳歡身邊,“何必呢……”說罷舉起鋼刀,陳歡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的抓住那人的腳腕,嘴裡吐出一口血,掙扎著看著那個人的眼睛,他滿臉的青筋、赤紅的面目,盡量讓自己看著猙獰,“他……他就是個孩子……和他沒關系……”
那人又歎了口氣,“好……”
這邊陳歡松了手,眼前的刀剛要落下,一隻飛鏢噔的釘在了鋼刀之上,硬是將那刀打退了半尺,刀險些脫手,持刀人飛步後退,又幾隻飛鏢飛過,林子中竄出一人,和持刀人鬥在一處。陳歡整個人倒在地上,想看也看不真切,隻迷糊間聽見沒了短刃相接的聲音,有一人走到自己身邊,將自己整個人拖起來,“真是沒用,就這樣還能在上陽城活下來……”
陳歡心裡倒是歡喜, 得救了,可這一放松,整個人就徹底昏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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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後。
陳歡隻覺得昏昏沉沉,睜開眼天搖地顫,睜開眼發現自己居然躺在床上。
“哥哥,你醒了。”博衍趴在床邊,臉上還掛著淚痕,看著自己醒了十分開心,“我以為你醒不來了呢。”
“說……說的什麽喪氣話,你哥哥我命大著呢,誒呦,”陳歡撐著坐起來可頭暈的厲害,“我們怎麽到這兒的?哪來的錢住的客棧。”
宋博衍把懷中的錢袋兒遞給陳歡,“有個大叔一路扛著你,又留下了這些銀錢。他要你醒了之後告訴你,他在清河等你。”
“等……等我?”陳歡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嗯,”博衍點點頭,“大叔說他還有事,沒時間管你的生死,所以留下這些銀錢,要我們租輛馬車,體面些這路上不招人耳目就沒什麽事兒,他會叫人保護我們的。”
“他沒說別的什麽了?”想起昨天的經歷,陳歡還是忍不住發抖。他猜得出是李奪要殺他,但猜不出何人要救他。
“還有,那個大叔特意囑咐的,”博衍從床下拿出了一盞燈籠,“說是要把這盞燈籠掛在車角,到了清河地界,找個沒人的地方再摘下來把燈籠毀掉。他要我們入了夜再進清河,別讓任何人發現,你回家見了老母親,再不要讓第二個人知道你回來了。”
博衍雙手把那盞燈籠提的高高的,那盞白色的燈籠上,用金色的筆,畫著一隻展翅的楚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