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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烏閣》第9章 無形
  今生已過也,結取後生緣。

  沈府。

  沈子欽坐在房內靜靜的看書。案上的茶盞涼了,硯裡的墨也幹了。書拿在手裡個把個時辰,指尖的微汗浸濕了書頁,卻也不曾翻動半張。他隻靜靜的坐著,如被冷落的珠玉,在暗匣中衰落蒙塵。

  自從他傷病之後,再無需晨昏定省,自己期盼了二十來年的平淡,竟以這樣的方式實現。小院中樹葉落得乾淨,仿若自己就是那院中的槁木,那夏日的繁茂生長,一夜間便枯槁凋亡。

  曾經,他是沈家的希望,父親、母親自小便告誡他,延續沈家的榮耀是他畢生唯一的目的,無論是登科入朝,還是出將拜相,這一生都被安排妥當。他生,為沈家,死,也要成就沈家的興旺。

  夕陽已歇,暮色悠悠,屋子裡清冷寂然。

  馬上沒有斷腿的將領,朝廷也沒有跛足的丞相,自己一生便戛然而止,但沈家……沈子欽輕輕將書端放在案上,父親、母親永遠都是果敢剛毅的,他們要扛起整個家族的興衰與希望,他們眼中只有綿延盛景,並無個人,自己是生是死、是傷是痛,他們並沒有那麽的在意。曾經他們眼中沒有子鈺,如今光景,轉眼間,便沒了他沈子欽。

  案上的茶涼了,涼了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從中午到傍晚,終於,比秋意還涼。沈子欽推開窗,讓秋風瑟瑟席卷而入,但涼不過的,是人心。

  座上的棋局依舊擺著,還是自己墜馬前的布局,棋局已開,不過是執子的人,換了步棋,棄了如今的殘局。

  沈子欽輕撫著窗邊桌上的錦瑟,華年……你,可好……

  這兒女的情誼,大概誰也說不上所以然來,隻悄悄在春日裡埋下種子,一朝發覺,竟早已是參天巨樹。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令陽要去顧家提親的傳言四起時,自己或許就該是放手了的。她的心中是沒有我的,縱是有我,我又能許給她什麽?沈家未來主母的身份?就算是郎有情妾有意,她又怎會肯屈就嫁為妾室?她那樣的心性脾氣,該是和令陽最為般配的吧……

  自己臥床數月,許多事也就想得透徹。顧家和林家要結親的消息本來在兩家那裡也不過是剛有些眉目,為了女兒家的聲譽,顧家還是林家,都不可能讓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自己在臥床時聽母親與父親說,讓滿郡縣的人都知道顧、林兩家的親事,就是要自己死了那條心。母親一早就察覺了自己的心意,也是母親,不顧及女兒清譽的放出風聲,好讓自己斷了念想。卻不料想自己失了心神,傷筋動骨,斷送前程。

  恨麽,怨麽?沈子欽知道自己心中是有恨的,可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恨哪一個。鐵腕的母親,奪愛的摯友,還是恨她?恨自己?

  院門吱呀呀的推開,定是子鈺來了。

  母親下了令,無事時不準旁人叨擾自己的,也只有子鈺,下了學便忙不迭的跑來看自己。

  “哥哥,”沈子鈺一臉歡喜的跑了進來,並不詢問自己的身體狀況,“今日王夫子又將我好頓的痛罵呢。”

  沈子欽淡淡的看著自小便黏著自己的弟弟,他雖年幼,又羨慕自己曾是父母心中無二的地位,但尤其的懂事,是從不肯問自己的身體狀況,唯恐惹得他難過,總是找盡了話題,把這一天的經歷見聞都要說與自己聽。“那你怎麽還如此開心?”沈子欽撐著桌邊艱難的坐下。

  沈子鈺一咕嚕爬到桌子邊上,拿起茶來便喝。

  “水涼,

你慢著些。”沈子欽忙攔住他。  “沒事的,”沈子鈺抹抹嘴,絲毫沒有平日在府中正襟危坐的模樣,“王夫子斥責我,無非也就是字跡難看,直說這麽多年的學生,就哥哥你的字兒好呢。我這不是……不是和哥哥問問經驗,也少了夫子罰我呢。”沈子鈺一臉委屈的樣子巴巴的看著哥哥。“哥哥,你教我寫字兒嘛。”

  下人進來將燭火點上,橙黃的光溫暖起來,子鈺來了,仿佛屋子裡也生動、熱鬧了許多。

  沈子欽帶著弟弟坐到案前,認真的講起了行書章法,專注得也忘了許多的煩心事。一時間忘了時辰,直到子鈺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才發覺早到了晚膳的時辰。

  沈子鈺陪哥哥用了飯,要回自己的院子,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這孩子向來是藏不住心事的,沈子欽把弟弟抓回來細細的盤問了好一會兒,沈子鈺終是招架不住,“林家大哥這幾日在書院攔了我馬車好多回,他想見你。”

  說完他倒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留給沈子欽一片茫然。

  ————————

  林令陽是他第一個朋友。他不是沒有朋友,只是除去門庭、家世依舊能視他為摯友的,僅僅這一個。林令陽的誇讚是赤誠的,建議也是由衷的。他真的彷如太陽般炙熱溫暖,耀眼奪目。

  自己傷病後令陽定是會登門探望的,但定是被家人攔下,甚至都是要打了出去的。只是自己傷殘之痛著實是剜心蝕骨,旁的事,早就沒了心力理睬。自己還曾擔心母親和父親會一時怨憤,私下處置了顧家和林家,但也問過弟弟,雖然子鈺不知道詳情,但這兩家到目前都還沒什麽大事。

  沈子欽乘著馬車到了郊外望山亭,林令陽已早早等在那裡。

  “子欽,”林令陽看著沈子欽從馬車上下來臉上不由得有驚喜之意,可看見他扶著拐杖,不由得哽了一下,子欽是最喜歡騎馬的,他眼睛竟有些微微發紅,所有的話一瞬間都憋在腹中,什麽也說不出來。

  沈子欽看著林令陽抑製的情緒心頭不由得酸楚,但也有些釋然。“看什麽看,快扶我一把!”他看著令陽笑著,手卻更加捏緊了拐杖。“這秋日盛景,整個清河郡,也就你林令陽還會邀我來賞了!”沈子欽坐在石階上,看著桌子上擺著的酒,掀開封口,香氣四溢,仰頭便喝了起來。

  “看你現在,我便放心了。”林令陽看著沈子欽,半年未見,只聽得傳言說他頹廢消弭、蹉跎度日, 可眼見著倒是依舊通透。

  沈子欽聽言卻喉嚨一緊,更仰頭把苦澀和著烈酒吞咽,“你這話說的,我沈子欽不過是斷了條腿,可沒有斷了心,等有朝一日養好了傷病,還要同你上陣殺敵的!”

  “好。”林令陽笑著坐下,也拿起酒壇仰頭飲下。

  沈子欽卻察覺出林令陽言語的異樣,“怎麽?你要上陣殺敵了?別開玩笑了,我清河地處中原,要是清河有了戰事,怕是整個王朝大半都要顛覆了。”

  林令陽咧著嘴眼中俏皮得意又帶著點微薄的訣別之意,笑著看著沈子欽。

  “你真的要上戰場了?”沈子欽忽然明白為何他這幾日攔住子鈺非要見自己一面,可又有些疑惑,“可是我朝大半安定,有戰事的可只有北境,北境到清河,擱著渭城軍、余家軍十數萬的部隊,徐平疆在北漠就是借調也借不到我們清河,你怎麽會……”

  徐平疆,是沈家祖父一手提拔的大將,與沈家叔叔共守北境十數載,沈家與他不僅有袍澤情誼,更有知遇之恩。父親、母親沒有因為自己傷病直接找林家的麻煩,竟是讓徐平疆直接將林家父子調到千裡之外的北境戰場?旁人都說沈家不處置林玨是因為少了威勢,如今將他們父子調至北境,徐平疆隨便將人派至個戰場險境,沙場風雲變幻,殺機四伏,聽從軍令是死路一條,若是不聽從,那更是聲名俱損、性命堪憂。如此看來,北境之行,豈有生機可言?

  沈子欽看著林令陽溫和的笑靨卻是無語凝噎。

  敵已明,友未定,引友殺敵,殺人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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