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望說著說著,不覺就說到了季長醉的感情,那無疑會是一段悲傷的故事。
………………
季長醉和黃筱竹出了歸海幫之後,並沒有直接去瓊華灣,而是先回了那座小房子。
黃筱竹問季長醉為什麽還要先回去,萬一因此而錯失了見到沈秋山的機會怎麽辦?
季長醉卻說他在歸海幫時隱約感覺到在他們離開之後,有人進了那房子,因此他必須要回去看一看,不然放心不下。
季長醉飛馬趕回房前,隻望了一眼,就知道確實已經有人來過了,因為他臨走前特意夾在門縫裡的一片淡紫色錦書已經消失不見。
他並不怕什麽賊人趁他不在跑進房中行竊,因為房中並無什麽貴重東西可偷,他之所以在門縫裡夾了那片錦書,是因為那片錦書對他和另外一個人而言,就如同是山盟海誓一般。
現在錦書已經不見,會拿去它的,便只有她了,除她之外,絕無第二人會對一片小小的錦書感興趣。
季長醉心裡對此比世上的任何人都要清楚,此時按照常理來說,他應該是要感到一陣相逢的喜悅的,但不知為何,他現在不僅沒有感到任何喜悅,反而感到了一種強烈的不安。
這種不安是由不確信產生的,這種不安讓他有一些心悸,讓他一時間居然失語地站在了門前,好像不敢跨進門去一般。
黃筱竹見季長醉神色黯然,舉步不前,悄然道:“怎麽了?為什麽在這站著卻不進去?”
季長醉淒然一笑,道:“沒什麽,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罷了。我們進去吧,這裡已經有人來過了。”
季長醉推開房門,見裡面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地擺在原處,沒有任何動過的跡象,但那圓桌上卻多了一片錦書。
這片錦書就是季長醉夾在門縫上的那片,他走進圓桌,拿起這片錦書一看,只見上面寫了一行筆畫鋒銳的小字:
“錦書雖在,山盟難托,相逢隻恨曾相識!”
黃筱竹走過來看見了那片錦書,臉色為之一變,明明知道卻還是忍不住問道:“是指柔留下來的嗎?”
季長醉萬分小心地把錦書收好,苦笑道:“是。”
黃筱竹道:“你早知道她會到這裡來,所以你才說要來這裡休息?”
季長醉道:“我不知道,我只是猜,猜想她悄無聲息地離開應天之後,會到這裡來。但是我沒有猜到,她來了這裡之後,隻留下了一行字就走了。”
黃筱竹淚眼道:“你知道嗎,其實當初我從你口中聽到她已經身死的消息時,我一點也不感到悲傷,甚至是有些竊喜的……”
“不要再說了!”季長醉轉過身來看著黃筱竹,“你那時是悲傷也好,是竊喜也好,我都不想知道。因為那時的事,我現在已不想再提及了。”
他說完就快步走出了門,飛躍上了馬背。
“你要去哪裡?”
黃筱竹衝出房子,掉下了幾滴眼淚。
“瓊華灣。”
季長醉策馬奔馳,馬蹄踏著細沙,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蹄印。
黃筱竹簡單地拭去了淚水,踩著馬蹬上了馬,驅馬追趕著季長醉。
季長醉知道黃筱竹就在他身後追趕他,但他沒有放慢馬速,反而越騎越快,因為他此時的心裡很亂,亂到他已經快要喪失理智了。
兩匹馬就這樣一前一後地奔馳了一個多時辰,季長醉感覺馬力已經漸漸不濟,但他並沒有減速或是停下的念頭,仍然是踢著馬肚,策馬飛奔。
這時季長醉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馬嘶,回頭一看,才發現是黃筱竹的馬前腿已經打折,摔在了地上,而黃筱竹則被甩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才停了下來。
季長醉見狀於心不忍,翻身下馬,閃身到黃筱竹身側,將她抱起,見她身上沾滿了沙塵,嘴巴緊閉,沒有喊一聲痛。
季長醉看著黃筱竹沾著沙粒的臉,輕聲問道:“都是我不好,不過你又何必如此呢?你傷著哪裡沒有?要不要緊?”
黃筱竹默不作聲,將頭偏了過去,忽然就吐出了一口血來。
季長醉這才發現黃筱竹剛剛摔了那一下,已然傷到了肺葉。
“你傷了肺,暫時不能走動了,我送你去歸海幫療養。”
季長醉雙手抱著黃筱竹走向他的馬,黃筱竹掙扎著道:“我不用你管,讓我死在這沙地裡算了。”
季長醉騎上馬,扯過馬頭,對黃筱竹柔聲道:“別說話了,我怎麽可能不管你?馬上顛簸,你抱緊些,別摔下去了。”
黃筱竹不再掙扎,安靜了下來,把頭靠在了季長醉的懷裡。
季長醉知道黃筱竹有傷在身,不敢騎得太快,故此送黃筱竹到得歸海幫時,已經是午後了。
海正清見季長醉帶著黃筱竹回來的這麽快,還道他已經見過沈秋山了,忙笑臉相迎。
但他一看到嘴角還帶著血的黃筱竹,就知道事情並不像他想的那樣,問道:“這是怎麽了?”
季長醉道:“你不用過問,快準備一間清靜的空房,筱竹傷了肺,需要靜養。”
海正清立即為黃筱竹準備了一間上好的靠著海的房間,還叫來了一個大夫。
這大夫在這周圍算得上是名醫了,他替黃筱竹看過傷勢後,對季長醉和海正清道:“隻傷了些肺,沒有性命之虞,我開一劑方子,每日照方子煎藥給她服下,用不了半月,就可以痊愈了。”
季長醉道:“沒有什麽大礙,我便放心了。”
海正清對季長醉道:“季兄弟,我會安排專人給黃姑娘煎藥,侍候黃姑娘,你放心好了。”
季長醉道:“那就勞你費心了,我現在當即趕赴瓊華灣去,筱竹便交給你來照料了。”
黃筱竹躺在床上,看向季長醉,道:“你現在就要走嗎?”
季長醉走到床頭,道:“沈秋山不知道會在瓊華灣待上多久,我如果現在不去,可能就碰不到他了。我現在讓海兄幫我照料你,要是我不幫他的忙,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你放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黃筱竹又道:“我這個時候傷了身子,你怪不怪我?”
季長醉道:“不怪,你安心養傷吧。”
黃筱竹又道:“我會從馬上跌下來,不是故意的,那馬折了腿,我沒有法子……”
季長醉道:“我知道,你不必多想,好好養傷吧。”
黃筱竹轉向床裡,道:“你去吧,我不耽擱你的行程了。”
季長醉在床前立了一會兒,看了看黃筱竹,隨後便徐步退出了房間,來到了歸海幫的大門前。
大門之外,海正清早已為他備好了一匹快馬。
季長醉不待多言,徑直跨上馬背,拉動韁繩,驅馬朝瓊華灣飛奔而去。
季長醉到得瓊華灣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瓊華灣是一片長滿瓊花的水邊濕地,火紅的晚霞照在潔白如玉的瓊花上,整個瓊華灣就好像是長滿了火焰似的美玉一般耀眼奪目。
在這片美玉中,建有一座華麗而不俗氣的閣樓,閣樓高至三層,四面都擺上了古玩珍寶,掛上了名家字畫,季長醉雖然對這些都不大懂,也估算不出它們的價值,但他知道能建起和會建起這樣的一座閣樓的人,除了沈秋山之外,別無第二人了。
季長醉從馬上下來,將馬隨意地栓在了一處地方,然後走向了那座閣樓。
這閣樓並不是很大,然而守衛卻格外的多,季長醉看得出他們都是好手,其中還有在江湖中成名已久的“雙面武侯”何方毅。
何方毅為人世故,見人說人話,見鬼便說鬼話,遇到武功比自己高上一籌的人,就放低姿態,曲意逢迎,遇到武功不如自己的人,就趾高氣揚,氣焰壓人。
“來者止步,報上名來!”
一名左臉上有著一條半尺長的傷疤的刀客拔刀至半,攔在了季長醉的身前。
季長醉沒有自報姓名,瞥了那刀客一眼,道:“南刀霸道,北刀剛烈,你練的是哪一路刀法?”
那刀客道:“你管我是練的什麽刀法,我連什麽刀法,和你有什麽乾系?”
季長醉道:“那乾系可大了,你若是練的南刀,那也就罷了,若是練的北刀,北刀開宗立派的祖師爺向空越是我的手下敗將,他的弟子見了我,應該是要遠遠地避開的。”
那刀客練的正是北刀,他上下打量了季長醉一遍,見季長醉全身並無什麽出奇的地方,手中拿著的劍的劍鞘也甚是普通,罵道:“你算個什麽東西?一張嘴就說向老爺子是你的手下敗將,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想讓我送你上西天!”
那刀客說罷就抽出刀來,欲砍向季長醉的脖子。
“退下,這位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季長醉季大俠,你瞎了眼睛麽!”
一隻大手伸了過來,奪過那刀客的刀柄,將刀插在了地上,之後狠狠地打了那刀客一記耳光。
那刀客捂住臉,看向那隻大手的主人,驚恐地道:“何爺……何爺饒命!”
何方毅又重重地打了他一個耳光,道:“和我求饒有什麽用?還不趕緊向季大俠請罪?”
那刀客連忙跪倒在季長醉面前,討饒道:“季大俠,小的有眼無珠,沒能認出您的真身,還請季大俠饒過小的一命!”
季長醉道:“滾吧。”
那刀客聞言,知道自己保住了性命,忙一臉高興在地上打著滾離開了。
何方毅對季長醉道:“我這手下不懂規矩,還請季大俠多多見諒。”
季長醉道:“你剛剛出手管教了他一下是對的,不然他現在就已經是我的劍下之鬼了。”
何方毅道:“那是那是,季長醉的劍術名震天下,無人可敵,我那手下竟然敢頂撞你,真是死了也活該。”
他喉頭滾動了幾下,又接著道:“這裡是東海首富沈大官人的地界,不知季大俠忽然來訪,有何貴乾?”
季長醉道:“我有些事情要找這位沈大官人商量,還請你為我引見。”
“這個……”何方毅猶豫了一下,“季大俠你有所不知,沈大官人這時候正在和佳人把酒言歡,最不喜別人來打攪他,季大俠這時候要見他,只怕是不太容易的。”
季長醉道:“我可以等上一會兒,只要這兩天之內能夠見到他便成了。”
何方毅道:“那好,我找一處地方供季大俠稍事歇息,待沈大官人有空了,我便立即帶季大俠去見他。”
季長醉拱手道:“如此我便多謝了。”
何方毅笑道:“我們都是江湖中人,說謝可就生分了,請季大俠隨我來吧。”
季長醉跟在何方毅身後,走進了閣樓,他覺得何方毅方才的笑有一些非同尋常,但他也沒有多想,隻道是自己太過謹慎罷了。
走進閣樓,季長醉才知道這閣樓看起來不大,裡面卻是別有洞天,光是這第一層,就不知道有著多少間房間,只見房門重重,好像數之不盡一般。
“請季大俠就在這裡歇息一會兒吧,我去請示沈大官人,他知道是季大俠來訪,一定會很快便抽出空來的。”
何方毅站在一間房的門前,為季長醉打開了門。
“有勞了。”
季長醉別過何方毅,走進房中,見裡面的陳設都富貴典雅,豪華大氣,心道那沈秋山果然不愧為東海首富,就算是外出遊玩,排場也是不小。
何方毅別過季長醉之後,快步來到了閣樓的第三層,走到正望著天邊晚霞出神的沈秋山身側,小聲道:“沈老板,季長醉來了。”
沈秋山猛然一驚,道:“你說什麽,季長醉來了?”
何方毅道:“是,小的已經安排他在第三層住下了,他說這次前來是有事情要和沈老板商量。”
“他終究還是來了,不過他就算不來,結果也都還是一樣。按計劃去辦吧,記住無論如何動靜都不能鬧得太大,免得到時得不償失。”
沈秋山端起放在面前的一張方桌上的一杯白水,喝了一口,又拿起手邊的一塊方巾擦了擦手。
“小的明白,小的一定會照沈老板吩咐的去做。”
何方毅小心地回著話,恭敬得像是沈秋山的一名家丁。
沈秋山瞧了他一眼,道:“下去吧。”
………………
今夜沒有月光,夜濃似墨,死寂的天幕如危卵般掛在大地之上,地上的人們感覺這個夜晚有些壓抑。
季長醉吃過晚飯,坐在一張正對著窗戶的矮凳上,望著窗外的黑夜。
晚飯吃的是鹿肉和紅燒鯽魚,廚師燒得很好,季長醉也多吃了一些,他覺得那味道還不錯。
但現在他已經不這麽覺得了。
“美酒雖醇,切勿貪杯,這樣簡單的道理我早該想到的,卻沒想到到底還是著了道了。”
季長醉冷然一笑,又高聲道:“費這麽多心思讓我服下了‘化氣散’,你們也不必再躲躲藏藏了,現身吧!”
“動手!”
隨著這一聲冷喝,季長醉所在房間的窗戶忽然就破開了千百個小洞,上千根利箭從這些洞裡射了進來。
季長醉拔劍出鞘,揮動孤鴻劍,挑飛向他飛來的箭矢,但他中了‘化氣散’,內力正在快速消解,此時已經十不存一,劍勢變慢,一輪箭雨過後,他的左肩胛、右小腿都已經各中了一箭。
這一輪箭雨過後,季長醉所面對著的窗戶立即被人破開,十三個黑影立即就閃了進來。
這十三人都身著夜行衣,戴著面罩,眼中都有著令人心寒的殺意。
季長醉看見這些黑影身後還站著幾百位弓箭手,笑道:“出動數百人就為殺我季某一人,也是夠給季某面子的了。”
那十三人衝進來之後,一句話也不說,就揮動手中的短而細的專為近身搏鬥而設計的劍向季長醉刺來,因為他們覺得對著一個即將赴死的人,是完全沒有與他多費唇舌的必要的。
季長醉知道他現在只要稍有不慎,就會沒命,因此顧不得肩胛和小腿上的疼痛,踢翻了坐下的矮凳,專心禦敵。
這十三人出手即是殺招,從十三個方位朝季長醉殺來,讓他避無可避。
季長醉內力告急,平斬出一劍,逼退了三人,又立即朝後挑出一劍,逼退了四人,但即使如此,其余的六人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六道血口子。
季長醉忍住從全身傳來的劇烈疼痛,道:“取首閣不愧為天下第一殺手組織,僅僅出動了五名天字級殺手和八名地級殺手,就能把我逼到如此地步,果真厲害!”
十三名殺手並未因季長醉說的話,就停了下來,他們在殺死他們所要殺死的目標之前,絕不會停下來。
季長醉知道他現在的處境已經是凶險至極,但他還不想死,他還沒有那麽多事情沒有做完,還有那麽多想見的人沒有見,他絕不想讓自己死在今時今地。
十三柄短劍已經一齊向他刺來,他此刻已經不再留手防禦,而是全力往前刺出了一劍。
孤鴻劍發出一聲低沉而有力的劍鳴,劍尖上劍芒乍現,亮出巨大的劍影,帶有怒濤般的劍勢,劍氣向四周翻騰,房內的房梁上已經出現了裂痕。
這一劍是季長醉全力以赴的一劍,以他現在的狀況,他只能刺出這一次“一劍天涯”,如果這一劍不能退敵,他就能葬身於此了。
十三名殺手被季長醉這一劍逼出了屋子,因為整間房已經搖搖欲墜,那在房中肆虐的劍氣也已經足以將他們給撕碎,他們如若還不退出來,就只有死路一條。
轟隆一聲,房間化作了一片碎瓦,激起的煙塵讓十三名殺手和數百位弓箭手都不能看清季長醉還有沒有活著。
片刻之後,煙塵逐漸消散,十三名殺手躍入碎瓦堆,四下尋找季長醉的屍體,尋了一遭之後,卻並沒有找到,隻發現了一條通往河邊的血跡。
發現血跡之後,十三名殺手立即順著血跡尋找,他們知道季長醉受了重傷,又已經幾乎全沒了內力,一定走不遠。
但這血跡到了河水前便斷掉了,十三名殺手猜想季長醉很可能跳入了河中,一路沿著下遊找去,找了三四裡路,卻連半點季長醉的影子都沒有找到。
他們意識到自己已經上了季長醉的當,忙折了回來,卻早已尋不著季長醉的蹤跡了。
卻說季長醉刺出那一劍“一劍天涯”之後,知道房間會坍塌下來,也知道那將是他活命的唯一機會,那一刻他已為自己想好了逃生的路線。
他明白周圍都是低地,自己負有重傷,決計跑不遠,也跑不掉,所以他以體內殘余的內力使得傷口中的血液噴射到河邊,營造出自己從河中逃走的假象,再立即借著煙塵的幫助,進了閣樓的第二層。
來到第二層後,季長醉擦掉自己的留下來的血跡,已經是筋疲力竭了,他使盡力氣讓自己靠在了第二層的一間房的房門前,就因為失血過多而昏了過去。
他知道這房間裡的人能救他的幾率是微乎極微的,但他實在是已經別無選擇了。
這時房中的人聽到了門外傳來的動靜,出來推門察看,見到了渾身是傷的季長醉,立即就掩住了自己的嘴巴,讓自己不要出聲,隨後往外望了望,沒有見到別的人,馬上將季長醉拖進了房間,關上了門。
此時的季長醉一定想不到,住在這間房中的人就是趙指柔和季韻,而將他拖進房中的人,便是季韻。
季韻將季長醉拖進房間之後,朝裡面低喊道:“指柔姐……你……你快出來看,不得了啦!”
“什麽事讓你這樣一驚一乍的,剛才是誰在門外叩門?”
趙指柔走了過來,還不知道發生了些什麽事,但她一見到已經昏了過去,倒在季韻懷中的渾身滲血的季長醉,眼眸中的瞳孔便立即收縮成了一點。
“他……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裡?又怎麽會受了這樣重的傷?”
趙指柔蹲了下來,見季長醉肩胛和小腿上還插著箭矢,身上有著數道深可見骨的劍傷,不禁黯然垂淚道:“為什麽?為什麽你每次出現在我面前時,身上總是帶著這麽多的傷?為什麽!”
季韻也哭了出來,道:“指柔姐,我們先想個法子給他治傷吧,再這樣下去,我只怕他會撐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