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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的外孫吳慧錦的辦法還真是管用。他砍了四根木棍綁在大木頭上做成類似長凳的形狀放在岩屋前，老太婆們坐在上面即舒服又不佔多少地方。有人在中間再綁上兩根木棍，這樣就更牢固了。接著有人建議這樣的凳子做兩根，相互靠著，綁在一起，可以坐更多的人。而且可以讓站不起來的六娘、七娘躺在它的下面，這樣，所有的空間都用上，這個不大的岩屋就可以容得下這大大小小的三四十人了。

　　等一切妥當，諶長久抱著重孫女佳妹娃坐在最裡邊，這是一個最暖和的位置，眾人對此不持反對意見。諶長華離開以後，他就理所當然地主起事來;除此之外，今天一整天，他比誰都累。

　　從屋茅洞後山到野泥氹，再從野泥氹到七擔谷，最後從七擔谷到現在這個岩屋少說也有十裡山路。雖說有邵陽娃幫忙，畢竟有所顧忌，不能過分要求他們，更多的事情都是自己人做的。最難的是這些小腳女人下山、上山，放了繩子還不行，還得一個一個的攙扶。幸虧半路上有吳慧錦、吳德友等人的加入，要不然今天到不了這裡。

　　下午到了七擔谷，把飯一吃，都不肯走了。眼見著就要下雨，勞累了一天的他們情願淋一夜的雨也不肯再走了。諶長久說，自己帶了兩塊油布，自家三個大人一個小孩夠用了，你們沒有油布，下起雨來看你們怎麽辦?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這些人還是不願意去找避雨的地方。過了老半天，才有人冒出一句“總比死了的那些人要好些”的話來。諶長久無法理解他們的心態，隻得自己叫上吳德友上山找山洞。

　　張家山不同於其他山，很難找到岩屋和山洞，直到天黑才找到此處，此處面向西南，正好背風，崖前點一堆火可驅散了寒意和惡臭。諶長久讓吳德友去接大家過來後，自己砍掉雜草整理出一個約兩丈見方的平地來。他點燃篝火等待大家的到來。

　　大家剛到的時候只能站著。那些一輩子都不曾走過的山路的小腳們，在走了比別人一輩子走的路都要遠的山路之後，只能拿著一根木棒支撐著身體，勉強站著。身體的重心在兩個畸形小腳之間不斷變換著，無論那一次變換都是一次痛苦的抉擇、生死的考驗。

　　雨越下越大，躲雨的地方也就越來越小，人越來越擠。由於躺著的六娘、七娘佔去大半個岩屋，吳德友、吳慧錦隻得頂著油布站在外面。漸漸地火堆再也敵不過天雨了，通過彌漫在周圍的熱汽，把自己最後的熱量帶給大家的同時，也把最後的光亮、最後的希望帶走了。

　　茫茫黑夜中，吳慧錦一遍又一遍的解釋他的辦法。他利用微弱的天光砍下樹枝。趁雨稍稍停歇，他再次點燃火堆，把不遠處枯樹砍倒拖過來，劈成一段一段、一塊一塊的劈柴。他製作出前面講的類似長凳的支架。大家，特別是小腳們確實因為他的努力舒服了不少。

　　七娘，先前下坡時，從她外孫背上摔了下來，兩人一直滾到一棵大樅樹下，才沒摔下山去。那之後就一直哼個不停，現在不哼了，八成是睡著了。

　　佳妹娃也已經在諶長久的懷中睡著，她也很累了，讓她好好的睡一覺吧！她還沒到遭罪的年紀就遭罪了。旁邊的老太婆動了幾下，諶長久罵道:“她睡了呢，動死呀！”“屙尿。”“憋著！”靠在長凳上的珠娃婆娘把她奶奶拉起來，牽著出去解手。通過珠娃婆娘走後留下的空隙，諶長久能看到七娘的臉在火光下顯得十分紅潤。

因此他相信只要能堅持，一切都是可以好起來的。　　諶長久閉上眼睛，想起那個黃同學來。他是長靜在賽市的同學、黃雨燕的親戚。那年漵浦中學放暑假，老師們很多都回家了，當老師的黃同學不想回老家，就到龍潭司來住了一陣子。他說的那句話是什麽來著?“趕走了皇帝，就萬事大吉了嗎?”對！他是這樣說的:“趕走了皇帝，就萬事大吉了嗎?”他的意思是趕走了皇帝，還沒有萬事大吉。他說得真準，沒有萬事大吉，反而越來越艱難了。不知黃同學是否還活著，更不知道他有沒有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那年，長靜多次說起長沙有種叫“火車”的東西，能拉好些個大箱子，能走幾千裡路。這些東西就是黃同學要找的答案嗎?如果是，那為什麽日本人還會打進來，趕不走呢?

　　有皇帝時，大家還有共同的想法，那就是皇帝讓幹啥就幹啥，皇帝是天神定的，天神隻認他。也不是這樣，這樣說也不對。現在把皇帝趕下龍椅了，天神也沒說什麽。主要是所有人都認他，這些認他的人就有一個共同的東西，相同的使力方向，就不會東想西想，出亂子。沒有了皇帝，這個共同的東西就沒有了，人心就亂了。破泥坳的辮子公公，他不肯剪辮子，比我們看得遠、有定力。

　　前不久，長靜說過，從傳統上講，日本繼承的是唐朝的衣缽，唐朝之後我們還經歷了宋朝、元朝、明朝和清朝。經歷多總比經歷少要好， 要厲害吧！從現實講，我們實現了共和，而他們還在聽皇帝的。共和就是人人都可以站出來講話，人人都有權站出來講話，這個比皇帝好，只是可能有些東西還沒有完善，這需要時間。至少我們可以接受共和這個東西，而日本不能。

　　我們各方面都比日本好，那為什麽我們打不贏他們呢?有點搞不懂。要不就是他們已經形成了共同的東西，我們還沒有形成，如果是這樣，那就不要緊，打贏這一仗，共同的東西就可以形成了。

　　我們的共同的東西應該是什麽?是四書五經?不是。那是老式讀書人掛在嘴邊以區別普通人的東西，不是我們共同的東西。是綱常?什麽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還有仁、義、禮、智、信，這些也成不了平頭百姓的東西。還是我說的那句話:“進門講孝，出門講理。”將來，像飛機、火車、輪船這些東西多了，出門的人也會多起來，而且只有這些東西多了，我們才會不怕日本人，到那時，理性就更重要了。只有理性成為中國人共同的東西，中國人無論是誰，無論在什麽時候，都講道理、辨是非，都願意服從理性的東西，而不是強詞奪理、為所欲為，那我們中國就會強大起來，並能一直強大下去。

　　這樣想著，亦或是“這樣夢著”，天慢慢亮了起來，雨也停了。諶長久長舒一口氣，驚醒了所有的人。不一會兒，能動的人都動了起來，小腳女人們也各自找更好地歇腳辦法去了。突然有人喊道:“七娘死了！”

　　果真，七娘死了，不知什麽時候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