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可適背著手站在廊下半晌已無話說。
他原以為已經很了解官家了。
可他這次才看到那個很輕佻的君王是個甚麽樣兒的人。
折可適身後,一張被水打濕的密信放在案首。
信裡隻一句:“天子自謂‘朕豈非李後主乎?’”
這是將門的盟友在宮中得到的確鑿消息。
上月,“渭州義士助官軍絞殺西賊,救回巧匠王小乙”的奏章傳到中樞。
時中樞之主乃張康國。
張以折可適的奏章相奏,官家於朝堂上不置一言。
王小乙乃手握軍機的巧匠,他若被救回朝廷是責是慰總須一個說法。
天子不語。
越明日宮中才有人傳言:“叫涇原路派人護送王小乙返京,叫折二公子留渭州,叫周侗即日起為禦拳館天字號教師、禦拳館總教習、禁軍槍棒教頭,與大隊一齊返回。”
這個傳言到了晌午成了事實。
但這個事實卻是如今已官拜檢校司空,奉寧軍節度使,又被宮中任命為陝西諸路宣慰使的童貫帶出宮來,這未免讓朝堂兗兗諸公頭疼了。
天子畢竟甚麽打算,諸公都看得明白。
這哪裡是要童貫去當什麽宣慰使,分明要他節製陝西諸路。
何謂?
“防備西軍爾。”諸公心知肚明。
誰也沒想到的是,童貫剛當上前些天才卸下的宣慰使,便將河北軍調集一支趕赴京兆府。
這豈非明擺著要對付西軍?
不!
童貫幾日內調集軍馬到了京兆府,回頭又接了一道聖旨。
以陝西諸路宣慰使童貫,兼涇原路宣慰使,赴渭州宣一道天子撫慰忠臣的聖旨。
“胡整!”童貫便是事事依著天子也不由私下嘀咕。
“天子之意只在鎮壓西軍,並無調換將門的用意,此乃征討西賊之前的安排。此本是好的,只是要恫嚇將門,竟著落一小女子身上,此怎可為天子所為?”童貫本要返京勸說。
這時,張康國暴斃。
下手的必是蔡京。
那麽下令的到底是誰?
童貫很快得知消息,天子以童貫為陝西諸路宣慰使當日張康國進宮勸阻。
那麽……
童貫得知蔡京即將複相時,與折可適接到迷信都在同日。
嚇破膽的童貫放下對西軍將門的同情,馬不停蹄以檢校司空之尊趕到渭州。
比他快一步的是將門的密探。
童貫當然知道將門消息靈通,他如今已不在意這些。
他隻好奇,聖旨上嘉獎的忠臣之後馬氏娘子是個什麽樣人。
莫不是這風流天子又起甚麽心思?
童貫在馬家門外下車,他負手打量面前這棟頗有年頭的宅子。
忽然,一匹眼熟的駿馬映入眼簾。
“姚平康,這大黑馬是這廝的坐騎;青驄馬,所記不錯乃是曲克的坐騎。是了,這裡還有一批黃驃馬,這似乎是折彥質的坐騎,只是折彥質一方諸侯怎會在山後甚麽馬都虞候家裡?”童貫眉心裡一道川字皺紋深深印刻起來了。
西軍有多強悍他很清楚。
西軍有多複雜他更了解。
他不明白的是天子怎麽就對……
“不對!”童貫驟然心裡抖動了下。
他徹底明白張康國之死的真相。
京兆府!
難怪天子命他親自調軍鎮守住京兆府。
怎地?
“京兆府,
秦故地也!”童貫打了一個激靈,“太祖子嗣,如今可就只有那位……” 童貫一顆心冰冷地沉入深淵。
西軍,將門,張康國,太祖子嗣。
甚麽家國天下哪裡有那麽複雜。
“不過是一家一姓之家業而已。”童貫心下歎息。
只不過,他對將門的態度還是很滿意的。
將門能騙過清流和天子,卻騙不過他這一雙招子——
他太了解將門了。
此番他來渭州則將門盡數隱藏,這是給他一個面子。
想起自己的功業之計童貫臉上露出一點微笑。
他要依天子而靠將門。
此時的院內眾人皆慌。
“童貫!”折彥質聽到那聲當即提醒。
李寇心下微微凜然,書上說童貫是個小人。
可他不敢把這些歷史上的人物都當白癡。
他方才還大言不慚地說折可適位置牢固,如今天子便派童貫直取寶貨。
那皇帝的腦子也不是那麽愚蠢。
李寇拉一下馬姑娘,讓她安穩出去接那聖旨。
“便是天塌下來也要找個柱子頂上去的。”李寇安撫她莫那麽怕。
馬姑娘最怕的只是那些琉璃盞被拿走。
那是李寇立寨立命立身的大本錢。
“無妨。”李寇道,“便是最好的被拿走,倒是對不住幾家爾。”
門外催促第二遍了。
李寇索性拉著馬姑娘往外走,自家卻把橫在空間大槍覷了眼。
倘若果真巧取豪奪,待天下歸我必然報復。
要是還有甚麽要求,大槍先殺童貫而後殺出渭州。
馬姑娘得他安慰到底好了許多。
她急忙讓人打開大門,自家披上一條褙子連忙迎迓。
李寇看那些將門子都藏在後院,便閃身藏在屋內放眼看去。
童貫,不是影視劇裡的太監形象。
相反這是一個相貌威武面色如古銅的大漢。
他也不穿著影視劇裡的權閹衣物,竟卓甲胄且披著一條大氅。
李寇上下打量這著名的宮人,他身材高大氣質威嚴——
只是比起折可適的威嚴此人多了一些怯懦。
他似乎總怕有人在左近盯著他。
李寇收回目光,又往童貫身後幾人看去。
無全身披掛也無按著刀槍的,倒是幾個捧著拂塵的大帽子亦步亦趨跟在童貫身後。
李寇又看一人捧著的物什,看高高在上的樣子似乎便是聖旨。
李寇驚訝至極,這聖旨怎麽不是黃的呢?
他那點可憐的歷史常識哪裡能知道這些。
只是微微泛黃的近乎麻紙那色調,便讓他抓耳撓腮頗感好奇。
那便是宋代的聖旨,只不過這時的聖旨可不是宣官所用。
宋代的聖旨,那是皇帝繞過朝廷示恩的。
李寇所見麻色聖旨,確切來說應該是詔書,由皇帝授意,中書舍人起草詞頭,而後交皇帝審閱,如皇帝與中書舍人都讚同,便錄黃行下,再由中書舍人宣行,交門下給事中書讀,而後呈報門下省首長,便是宰相副署,也就是簽名,最後下發到尚書省,由尚書省分撥到相關部門予以行使了。
這裡頭還有一步特別關鍵,台諫官也可在詔書下發之後予以批駁。
這裡頭少任何一個環節都屬詔書違法。
法,便是祖宗法度。
這道詔書便是經過正規程序下發。
不然,則可以由皇帝下道“手詔”,不過手詔是官員可以不予執行的無用物。
如今道君皇帝自然不用祖宗一樣,此次隻示恩於一個小民何況三省六部台官都在順從他意。
童貫見院內整潔迎迓之人清理秀美,心下自先歡喜三分。
這是一家懂規矩的人。
於是,童貫昂然進了大堂便命宣讀詔書。
宋代可沒有沐浴焚香一家全部跪迎聖旨的習慣。
李寇所見只有馬姑娘在堂內垂手站著,馬家諸人大都微微弓腰站在院內保持安靜即可。
這倒是一個讓他驚喜的發現。
原來,我們的文明並不是辮子戲裡展現的那樣!
但內侍一張口他又懵了。
他可聽多了那“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如今一聽河洛之音宣一句“朕膺昊天之眷命”就打了他一個頭暈眼花。
這時,折彥質悄然過來。
他見李寇木呆呆的,忙拉了這人一把。
折彥質本以為這廝擔心九龍杯為皇帝豪奪了。
李寇低聲問道:“折兄,這聖旨是個什麽意思?”
折彥質忙糾正:“此朝廷詔令可不是聖旨——算了,國朝詔令,一般都以‘門下’抬頭,此祖宗之法也。當今天子,唔,當今天子文采華章,也多用這個開頭,”他臉色原本有些玩味,此刻忽然一肅低聲道,“大郎或許不能體會意蘊,但你只須明白,用這個開頭便是皇帝示恩馬家,特別突出天子的恩德不是朝廷的法度。”
李寇恍惚有些明白了,這是要讓馬家體會到趙佶那小兒的恩德。
“一個聖旨這麽多講究,難怪那幫讀書人整天忙於文學,待契丹人來了,它有狼牙棒,我有頭蓋骨;待女真人來了,它有鐵浮屠,我有頭蓋骨。等蒙古騎兵來了,還是,它有狼牙棒,我有頭蓋骨。”李寇心下怒罵,“說得好這叫文采華麗說不好點這叫專管屁事——難怪宋朝被蠻夷滅了。”
他口中問心下想耳裡聽,那聖旨果然寫的十分的讓他迷糊之至。
朕膺昊天之眷命,從祖從宗,一氏聚忠烈之景象;追雄揚才,大廷隆優渥之恩德。惟汝河北山後馬氏,蒙英烈之余澤,襲弓馬之遺風。忠義宏敷,物類尚昭其感格;忠君世洽,鄉鄰悉得之誠嘉。及九世,朕聞先臣馬公諱成記,其事矣,其身矣,感其忠君報國,嗚呼,褒崇雖鮮於當朝,顯揚宜昭於後代。錫之祠祀,祭之仲春,賜錢百萬,追之定遠,渥後人之生,澤前人之容。特敕。
李寇聽得頭疼至極,索性直問折彥質這聖旨都講的啥。
折彥質倒是面色略微歡喜。
“追授馬家妹子的先祖來著,她老爹得了個定遠將軍的散官,另賜錢百萬,命建立祠堂,只不過沒有說要回山後馬氏祠堂,還是在渭州修建,”折彥質忍不住嘲諷句,“諸公倒還不至和弱小女子計較。”
就這?
李寇不懂歷史也覺著有些奇怪。
“沒甚麽奇怪的,不過是為接下來大開口鋪墊。”折彥質一揮袖便走。
李寇暫且不懂這道詔令的用意,他卻看懂皇帝的意思了。
西軍將門無門幸進以求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