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人這一生,最繞不開的是哪個字?
情!
情之為物,相伴一生,斬不斷,理還亂,憂、傷、愛、恨、思、戀……總是把人這一生渲染得五味雜陳。
哪怕你是風燭殘年,耄耋老人,相隔經年的情感之火也是一點就著。
……
當譚天保和三梆子等人在“無心庵”裡見到阿三老人,重新提前以前的往事,老人禁不住情緒激蕩,老淚縱橫。
忘不了啊。
她伸出枯瘦的手掌,撫摸著三梆子的頭,話語斷斷續續,聲音哽咽,“孩子,多象啊,當年他就象你這麽年輕,英俊,一說話臉上帶笑,那麽甜美的笑容……可惜他騙了我,騙了我的族人,大軍殺進九絲城……”
說到這裡,老人心情激動,喉頭哽住了,往後一翻便暈過去了。
想起當年那些慘痛的往事,怎麽不令人心潮翻湧?別說阿三老人這麽大年紀,就算是年輕人,也難以抑製啊。
幸虧譚天保懂醫道,掐人中做心肺複蘇人工呼吸……搶救了好一陣子才把老人又救醒了。
“老人家,您別激動,”譚天保安慰她,“有話咱們慢慢說,別著急,千萬別急,別上火。”
老人的淚水湧出渾濁的眼眶。
“悔啊……恨啊,當年因為我,害得全族人都死了,從那兒以後,我削發為尼,住進無心庵裡,再也不見世人……我的心有罪,我是全族的罪人……”
“老奶奶,罪不在你,是朝廷的政策,是他們殺了僰人,您不要自責了。現在好了,漢人僰人彝人都不再互相殘殺了,僰人都能下山居住,安居樂業了。”
譚天保慢慢給老人講道理。
老人的神智忽爾清醒,忽爾明白。一會流淚,一會又象夢囈般喃喃自語,“唉,不怪我嗎?那怪誰?怪他嗎?其實……又有誰知道,我從來沒怪過他,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他那麽懂道理,又精明又能乾……”
又回憶起五十年前的情分了。
那份情,永遠也忘不了。
這叫“癡”。
情到深處,便化為癡。
也虧得譚天保有耐心,好不容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阿三老人的情緒給穩定下來。
這麽大年紀,經不起心理劇烈波動啊。
接下來,譚天保舌粲蓮花,想用三寸不爛之舌,勸阿三老人出馬,幫著自己去說明僰人,但是他說得口乾舌燥……發覺根本沒用。
老人恍若不聞,好象根本就沒聽見他說什麽。
她的一雙目光,只是盯在三梆子的身上,那目光中念著慈愛,含著深情……讓人看了既心酸又憐憫。一個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歲的老人,無兒無女,伴了五十年青燈古佛,她這是埋藏在心底的人間天倫情泛濫了啊。
譚天保靈機一動,朝三梆子使了個眼色。
三梆子伏在老人耳邊說道:“老奶奶,您跟我們去山裡轉轉,勸勸那些僰人,行嗎?”
沒想到,老人立刻就答應了。
“孩子,行啊,你想去,咱們就去。”
嘿,就這麽簡單。
這讓譚天保心下悻悻,直搖腦袋,敢情我擺了半天大道理,花說柳說……還不如三梆子一句話。
看這意思,三梆子讓她去摘月亮,也會立刻搬梯子上天……
就這樣,譚天保派幾個士兵,綁了一副擔架,抬著阿三老人,直奔山裡。
……
當譚天保和三梆子,
抬著阿三老人趕到山裡,正趕上奢猛和披狼皮的僰族首領進行著對恃,雙方僵持不下。 阿三老人從擔架上抬起上身。
她的老眼裡,又湧出絲絲淚光。
眼前……都是她的親人族人。
他們在白杆兵的逼迫下,已經陷入了絕境,這情景……和五十年前多象啊,那時候,官軍大開殺戒,血流成河,同族的兄弟姐妹們一個又一個倒在血泊中。
那血流得呵……連天上的雲彩都映紅了……
她的嘴唇不由顫抖起來。
“姑姑——”披著狼皮的僰族首領,大步跑過來,吃驚地問道:“您怎麽來了?”
一幫僰人,都擁到老人的擔架旁。
好多人都朝著擔架,躬身施禮。
那副虔誠的模樣——就和五十年前,沒有什麽區別,阿三——這是當年僰族的首領啊,那時候僰人還是那麽強盛,那麽繁榮,是西南邊陲最富有最活躍的民族。
一直到現在,阿三的威望,還保留在僰人的心目中,不曾改變。
奢猛見此情景,當然不肯放過機會,他也大踏步走到擔架旁邊,高聲說道:“怎麽樣,僰人兄弟們,你們還懷疑嗎?阿二雖然故去了,但是阿三還在,她就在這兒,還用我再證明什麽?從今往後,漢人彝人苗人都是一家,我們不要再自相殘殺了。”
阿三抬起渾濁的眼睛,望望奢猛,似乎沒聽懂。
三梆子伏在她耳邊說道:“老奶奶,從今往後,漢人彝人苗人羌人都是一家,咱們不會再自相殘殺了。”
老人點了點頭。
這一點頭——
就是決定。
雖然一個字也沒說,但是面前這一百多個僰人,立刻象是領了聖旨,包括那個披著狼皮的首領,全都向著擔架躬身施禮。
“姑姑,我們聽您的。”
首領把齊眉棍往地上一扔。
所有的僰人,都把手裡的刀、槍、棍棒扔在地上。
乒乒乓乓,武器扔了一地。
奢猛一陣心潮澎湃,他沒想到事情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一個垂垂老婦,把戰端給解決了。這是個難以想象也難以理解的事情,當年,阿三在僰人中的威望,得有多高啊。
五十年前,僰族在她和兩個哥哥的領導下得有多昌盛, 後來的結果又有多慘烈……真是難以想象……
奢猛把自己的寶劍,也“乒”地扔在地上。
然後,從箭囊裡掏出一隻箭來,“哢”的一聲,折為兩段。
“弟兄們,僰族兄弟們,今後咱們是一家人,永結同心,若有違反,有如此箭。”
“啊——啊——”
僰族的人們,以及白杆兵們,一起振臂高呼。
這片長滿鮮花的山谷裡,沸騰起來。
大家都激動而興奮,剛才還是血腥的戰場,互相廝殺的對手,轉眼間就變成了兄弟,變成了同胞。
尤其是野僰們,他們甚至更為激動,幾十年來,避居深山,與世隔絕,幾乎成為了野人,如今——終於可以恢復自由,可以象別的民族一樣在這片土地上快樂和睦地生活了。
好多野僰的眼裡,湧出淚花來。
……
譚天保對三梆子說:“老三,這一仗,你應該算是頭功。”
“嘿嘿,小意思。”
三梆子也很得意,但是眼珠一轉,又拉下臉來,“天保,你話怎麽聽著有些不對味兒?”
“誇你,有什麽不對味兒。”
“你拉倒,你一誇人就跟夜貓子叫似的,聽著不舒服……還有,我鄭重告訴你,以後不許再唆使別人認我當乾兒子,我沒有認乾爹乾媽的癮,要想認乾親,你自己去,別坑害別人。”
“我說你這人怎麽回事,誇你有功勞,你不愛聽,誇你長得俊,你不愛聽,總不成非得說,賀老三是臭狗屎,你才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