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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一十二 明妃曲
  樞密院比之國學司官員多了兩倍不止,因而獨開了一個院子,除正殿作官廳外,東西兩間都作議事處。

  有小內侍匆匆進了院門,在西廂門口停下,與值守的衛侍耳語了兩句,又匆匆走了。

  衛侍送了他幾步,轉身推開了議事處的門:屋內雅雀無聲,也不見人影,隻東邊擺著一張黑檀木雲石山水的插屏。

  李元昇與樞密使令介大人正商議著整編部族一事,忽而聽得有人進了門,立時緘口不言;待那人走過插屏,卻是護衛都羅。

  都羅向令介大人告了擾,附在李元昇耳旁,說是陛下請了公主過去,不知說些什麽。

  令介木渡瞧著安親王面色一沉,便知他有些要緊事,卻不料他屏退了衛侍,笑道:“私事攪擾,著實抱歉。方才大人說到質子製,倒是有所啟發。”

  令介木渡不以為意,笑道:“甄選豪強子弟入殿前司,在禦前當值,一則以示尊重,二則以為約束;親王以為如何?”

  李元昇點頭笑道:“三則,若能選出善弓馬者,人盡其才,倒省去察舉的功夫——隻這編制、俸祿還需仔細斟酌。”

  令介木渡微微頷首,提筆寫了擬奏。

  待到二人議罷數項出來,日頭已西斜了,李元昇拱手向令介大人告了辭,快步出了樞密院。

  …

  紫宸殿裡點起了絹紗宮燈,大殿正中擺著高大寬闊的雕龍髹金屏風,周邊對稱陳著玉雕的太平有象和甪端。

  屏風前的大椅通體罩著金箔,十三條金龍形態各異、盤繞其上,龍眼以寶石點成、栩栩如生。

  李元昊正批閱公文,雖則瞧不清他的神情,卻能感知到周身掩不住的王霸之氣。

  “元昇,”李元昊聽得有人走近,抬頭瞧見是李元昇,便朗聲笑道,“孤今日召見了百花,你給大夏生了個聰慧伶俐的公主,真是功不可沒啊。”

  李元昇無心搭話,隻沉臉跪拜道:“臣弟想向王兄、求個恩典。”

  李元昊沉下雙肩,往後靠上龍椅,挑眉道:“準。”

  “臣弟此生不複再娶,隻百花這一個女兒,還請王兄垂憐。”

  李元昊沉默不語。

  “宗室那樣多的女子,王兄非要犧牲百花嗎?”

  “放肆!”李元昊將手中奏折重重摔在大案上,怒道,“孤的子民,孤都一視同仁,國家大事豈能因私偏袒?你堂堂一個親王,說的什麽混帳話!”

  “臣弟隻願她一生平安喜樂,即便沒有這潑天的富貴榮華也無妨,只是舍不下她才帶她回了西夏。

  即便如此,她大可做個平庸無能、不識大體的公主,但她有鴻鵠之志,有利民之心,臣弟不忍抹殺。”

  李元昇重重磕下頭去,在氈毯上撞出一聲悶響,他哽咽道:“臣弟誓死報國,披肝瀝膽,這一生,只求王兄這一件事。”

  李元昊冷哼道:“存此私心,何談報國!今日這話,我就當沒聽過。日後再提這等胡話,孤絕不輕饒!”

  從殿內退了出來,內侍早已打了燈籠等在外頭,李元昇一行離了紫宸殿,往宮外走去。

  他早知會激怒王兄,只是這一番話不得不說。

  大夏開了幾處夜市,此時夜幕漸漸拉下,別處的店鋪已陸續關了,長街卻是燈火通明、人頭攢動。

  賣湯飯的店鋪蒸騰著熱氣,草台班子組的瓦子咿咿呀呀唱著戲文,李元昇勒馬立在街口,隻覺得思緒像這長街一般嘈雜、混亂,無所適從。

  …

  回到府中,正廳的地龍已燒得暖暖的,管家的細封氏迎上來接過他的大氅。

  屋裡暖若初春,李元昇疑惑道:“這正廳怎得燒上地龍了?”

  細封氏笑道:“是公主吩咐的,想您每日下了值都是騎馬回來,總是怕您冷著。公主生怕走水、返工了幾次,所以今日才得燒上。”

  經她這樣一說,李元昇才覺得這正廳和從前有些不同了——

  酸枝木的主案正中不知何時擺上一盆綠玉翠竹,左側蘭釉留白梅瓶裡插著幾支瘦骨嶙峋的梅枝,又有了子岡白玉的和合二仙一樽。

  一旁的客幾則擺上了六方盆料石梅花盆景,瑪瑙雕佛手,青玉為葉、白玉為蕊,明麗雅潔、十分好看。

  李元昇走近了去瞧,笑道:“這盆景倒是有趣。”

  細封氏道:“公主前幾日叫人把庫房裡的東西一一盤點了,明兒要親自重造名冊呢。”

  說起公主,細封氏眼笑眯了縫——親王府許多年沒人主事,許多瑣事都擱置了;如今公主回來,王府像是生出了主心骨一般。

  李元昇抬眼望了眼廳內,卻不見百花的身影,轉頭道:“公主幾時回來的?”

  細封氏道:“申時末了才回來,才先在這等著擺飯了,二門上說衛慕大人捎了東西來,公主便回皎月齋了。”

  李元昇一挑眉,好奇衛慕沁又送了些什麽來,便道:“我也去瞧瞧,今日在皎月齋擺飯吧。”

  …

  進了小洞庭的月門,不往遊廊去,從岸上的小徑直直走到底便是皎月齋了。

  李元昇今日才有心四處瞧瞧這園子,小徑旁的冬青衛矛並紫葉小檗都修得齊齊整整的。

  院子裡的喬木都落了葉,枯枝才被剪過,因而不覺得雜亂,透過喬木林能瞧見後面的梅園。

  腳下的石板路好似也檢修過了,走起來穩穩當當。

  李元昇愈看愈覺得身心舒暢,轉眼便到了皎月齋門前;院門沒有閂上,他輕輕推開邁步進去。

  正屋裡燈點得亮,又傳來少女們清亮的笑聲,李元昇信步走進來,問道:“沁姨又給你送什麽寶貝來?”

  百花沒料到爹爹忽然來了,忙著起身攔住父親,一邊使眼色、讓琥珀將那箱子收起來。

  李元昇一眼看破她的小動作,笑著伸手敲她額角,兩步過去攔下琥珀。

  打開蓋子,齊齊整整疊著的竟是一套羊羔毛的行褂和行裳,觸手柔軟溫暖,式樣也靈巧好看,對襟處釘了一排晶瑩透亮的珊瑚紐扣。

  百花正支支吾吾地找借口,卻見李元昇笑道:“前幾日著修內司打的牛角弓做好了,今日正在上油。我特意叮囑他們,翎羽箭上要刻上我們小公主的名號。再過兩日,我就去宮中取回來,你那小木弓可配不上這樣好看的行褂。”

  百花喜出望外,半晌說不出話來,李元昇抬手揉了她披散的長發:“阿皎,冬狩的時候可不能教大皇子比下去了。”

  …

  百花領了國學司的差事,勻出大半看書的時間來抄新字。

  皎月齋三間屋子合圍著院落,百花將西屋規置了,一側擺了白玉雕松鶴的插屏,前頭放長條茶桌、汝窯天青的茶盞;另一側鋪了大幅的鉤花地毯,權作吃茶用膳的小花廳。

  東屋小些,只靠牆擺了半高的博古架,架上齊齊整整立著書籍,又擺了些佛手、瓷盒點綴;臨窗則是一張黃花梨木翹頭大案,案上擺著漢玉筆架、淌池歙硯。

  少女跪坐案前,如墨的長發在身後松松系成一束,幾縷青絲散落下來,被輕輕別在耳後;密合的褙子收緊了袖口,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皓腕。

  大概寫得有些累了,她擱下筆揉了揉右肩。

  瑾瑜揭起寫好的紙晾到一旁,再起身幫她按揉酸疼的肩頸,好奇道:“公主不多寫兩張、挑了好的再送去國學司嗎?”

  百花細細端詳著,笑道:“書畫貴在意趣,我不過擬個雛形,各人也不全照著寫,若是心手一齊,寫來便有了自家的風骨,那才妙呢。這字既沒寫錯,也就不必多寫一次了。”

  瑾瑜似懂非懂的,卻覺得十分有道理,笑著替她再攤開一張白紙:“公主今日已寫了二十五個字,足足一百張了。”

  百花又揉了揉右腕,搖頭道:“寫完這個小篆便不寫了,我有些乏了,再寫就不好了;你去,將盤點過的帳冊拿來我瞧瞧。”

  …

  提筆懸腕,沉肩墜肘,蓄力落筆。

  “阿皎,小篆多是中鋒行筆,筆鋒運行都要在中軸上。下筆點畫波撇屈曲, 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娘親握著她小小的手,教她寫出第一個字。

  娘親還說,初學先大書,不得從小,因而她的大字更勁健遒麗些。

  百花抬手將兔毫擱進筆洗時,瑾瑜正好拿了帳冊進來,說是琉璃從小廚房提了食盒,請她移步到小花廳用些茶點。

  …

  庫房裡成千上萬的物件要登記造冊,足足理了三月才有些眉目;各色各樣的賞賜分了類,又按品級劃了九等,光名冊就是厚厚一本。

  百花信手翻看,忽而想起吳媽媽來——自小看的用的都是這樣的東西,難怪會說出那樣一番話了。

  廚上新做了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一碟棗泥餡的山藥糕,一小碗鴿子肉粥,琉璃一邊往小幾上擺,一邊道:“陛下從宮裡撥了兩個中原的廚娘來,公主快來嘗嘗。”

  百花聞言一喜,擱了帳本湊過來,樂道:“宮裡怎麽有中原的廚娘?”

  琉璃道:“聽說原是在宮裡伺候,被遣散出宮後就被陛下買了回來;這兩位廚娘是李順容宮裡放出來的。”

  瑾瑜樂道:“陛下買這些人來,定是要學習汴梁宮裡的禮製;如今隻咱們府裡賜了兩位,莫不是心裡瞧不上那位公主了。”

  百花搖頭笑道:“宮人說來不起眼,卻是離宮闈朝政最近的,陛下買他們回來多半是為了探聽政事;順容不過是九嬪,又是真宗朝的人,身邊的宮人自然也沒什麽要緊。咱們就當得了個好手藝的廚子。”

  瑾瑜得意道:“那也是獨一份的榮寵,過兩日傳到懷親王府上,有得她難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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