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州川水在金明縣西二十裡,自閣門府來,至縣前合濯筋水,而後奔往橋子谷——從前一片平坦之地,如今已有寨堡巋然而立。
寨正於西,居中就然石台而置敵樓一座以縱觀全局,四周石砌寨牆圍六百步,層壘而規整,牆頂就勢而傾,可容兩人並行,上設箭垛十余。
時值八月,氣酷熱難耐,烈日炙烤之下連迎面的風也變成了熱浪。
有一人作士卒打扮,迎著渾州川一路西行,奔至寨門之下驗明身份、才經羊腸道往寨中去。
寨中沿路建石屋數十間,為兵卒起居之所,行至敵樓之下,又有一開三間的石屋作官署之用,此時正有兩三人圍坐交談。
那卒跑進門去,慌慌張張道:“西夏軍隊圍困了麟州,龐大人請將軍速速回延州共議此事。”
暑熱難耐,狄青正和張衷幾人商議著再掘幾口井、抑或是想法子將渾州川引出一截來。
此時聽了這奏報,張衷低聲問李宜:“麟州在哪啊?”
“麟州在宋、遼、夏三國交界的地方,就在西夏的銀州城上頭。”
“李元昊是要把咱們延邊的州府挨個兒打一遍?下回是不是防著環慶路就行了?”
每每萬分緊急的時刻,張衷都總能出些笑話來,李宜有些啼笑皆非、當著卒的面強作一本正經道:“國境線這麽長,李元昊隻消攻破一點——這就是當年韓相公主張進攻西夏的緣由了。”
“去套馬,我即刻啟程回延州。”狄青吩咐完一旁的校,複而轉頭同李依,“我快去快回,寨中事務你和焦用商議著處置。”
“大哥你不帶我們一塊兒啊?”張衷哀嚎道。
狄青拍拍他的肩、笑道:“我不過回延州聽聽戰況,你跟著我去也無益,若是要出兵支援麟州,我再回來帶你們一塊兒去。”
“你怎麽跟個姑娘似的,還要黏人呢?”李宜忍不住打趣張衷,二人立時就要掐起來。
狄青忙拉了兩人、複而叮囑了鑿井一事,這才轉身跟著信使去了。
七月流火,但八月的驕陽烙在身上仍是火一般地燙,狄青在馬上出神的功夫,忍不住地想:這樣的時節,黃土高原上的日子比之中原更難捱些,怎麽李元昊還有心思進攻麟州。
直到踏進官署,聽了龐籍一番剖析,狄青才豁然開朗。
即便面對著狄青這樣的良將英才,龐籍也仍是冷面如常、腔調生硬:“河東黨項人暗中投奔了西夏,掩護著李元昊一路殺到了麟州城下——麟州城內無水源,只怕抵擋不了幾日。”
“西夏人馬全部壓在麟府路了?”
龐藉微微頷首,指派道:“西夏十余萬軍隊全都往河東去了,必然不會分兵轉攻鄜延二路。延州既然無事,合該派兵增援。”
狄青點頭道:“末將即刻回招安寨籌備出兵事宜。”
龐藉抬手攔住他:“為防萬一,招安寨的將士仍留守橋子谷,你從延州守軍裡帶三千人前往增援吧。”
狄青從官署裡出來時已入夜了,想著第二日還有得忙、索性早早地回屋休息了;人雖歇下了,心裡總是掛念著麟州戰事,狄青一夜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熬到色微亮便起身意欲交接增援一事。
不料還未走出幾步,卻碰上延州兵馬都監周美。
周美昨日便聽聞狄青來了延州,只是不得見,此時忙笑著過來同他寒暄,一面問他要往哪去。
“麟州城被困,龐大人指派了三千人馬與我、讓我前往增援。”
周美朗聲笑道:“麟州城已解了圍了。”
見狄青滿臉的茫然,周美上前搭了他的肩,口中笑道:“昨兒夜裡來的捷報,並州高繼宣高團練前日就前往救援、當晚就劫了西夏饒營寨、還差點拿下李元昊的人頭呢!”
“聽聞西夏人馬多達十萬之眾,這樣的劫營暗殺只怕是杯水車薪。”
周美那張帶了些痞氣的臉浮起春風得意的神情:“麟府路是什麽地方,你知不知道?”
見狄青搖了搖頭,周美嘿嘿笑道:“麟府路是大宋民風最彪悍的地方,那裡長出來的都是腦袋別褲腰上的人,普州刺史折繼閔折將軍就是府州折氏。”
三川口一戰率兵斬了夏軍偽軍主將敖保、牽製敵軍後方勢力的正是這位折將軍。
狄青恍然大悟,複而有些尷尬地笑笑:“聽周大哥這一番話得,麟府路被圍一事似乎並不緊急?”
“之前著實緊急——麟州城裡沒有水源,城裡頭被圍了這麽久、再多的儲備都耗盡了,再過兩等不到增援,不就不攻自破了嗎?”周美擺了擺手,同他解釋道,“可一旦這消息能傳出來,就不必十分擔憂了。”
話間兩人已到了校場上,周美和狄青戰在一旁瞧著眾將士晨起操練、井井有條,頗有些欣慰之福
“這裡頭還有些趣事,”周美平日裡也沒個人閑話,今日碰上烈青,忍不住要多叨叨幾句,“李元昊圍了麟州十幾日, 城裡的消息送不出來,城裡頭的知州急了眼、是有人願意送信出去就官升三級。”
狄青聽他得抑揚頓挫,忍不住也跟著好奇起來。
“嘿,這重賞之下還真找出個不怕死的——那人叫王吉,現在已竟有了官身了——王吉就換了身羌饒衣裳,連蒙帶騙地從西夏人軍中混出來報了信。”周美著忍不住地笑,“你這人還真是膽子比腰子大啊?十幾萬西夏人在面前還能穩穩當當蒙混過關,還真有幾分本事。”
“周大哥昨日就知道麟州城不會有危險了?”狄青實在想不通這一節,硬生生地把話題又給繞回來,“那龐大人為何還讓我去麟州支援?”
“龐大人那是顧慮周全,再了,龐大人是單州人、跟府州隔得老遠,不知道當地民情也是有的。”周美心裡敬重龐籍,免不了要替他分辨幾句。
狄青隱隱記得周美是汴梁人,開口問道:“周大哥也不是西北人,怎麽會知道這麽清楚。”
“我啊,我祖上是靈州人,這不,被李繼遷趕出來了才流落到汴梁去。”周美臉上有了幾分罕見的深沉,像是憶及了不願回首的往事一般。
狄青自覺失言,一時也不知些什麽來化解。
半晌,周美又變回往日那副痞裡痞氣的模樣,嘿嘿笑道:“你就瞧好了吧,李元昊準被麟府路的土人好好收拾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