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聾的喧囂與呐喊，以千萬分貝的音量，湧入畢書的頭腦中。

　　頭痛欲裂，天旋地轉。畢書艱難地睜開雙眼，眼前的景象卻是飄忽而渙散。

　　我在哪兒?這兒為什麽會這麽吵?

　　畢書試圖轉動一下腦袋，看看四周的情況，但是他做不到——他似乎喪失了對身體的控制權，只有劇烈的疼痛撕裂著他的感官。

　　原來喝醉酒是這樣的感覺嗎……

　　畢書在心裡吐槽道。他最後的記憶停留在那個街邊的小飯館，在靠窗的位置上，畢書一個人從白天喝到了黑夜。身邊的食客來往如流，唯有他巋然不動。

　　面前的小菜早已吃盡，酒瓶子在地上排成了隊。三十歲的畢書隻想把自己灌醉，忘記生活的苦味，尋覓片刻的解脫。

　　他成功了——他的雙眼逐漸發黑，思緒逐漸飄遠。三十年的人生在眼前幻滅，畢書，這個名字來源於父母對他的殷切期望。父母希望他能夠好好讀書，成為一名高級知識分子，然而畢書卻活出了這個名字的另一種讀法。

　　必輸。

　　從小到大，畢書一直在輸。小學的畢書沒有考進好初中，初中的畢書沒有考進重點高中，高中的畢書沒有考進名牌大學，畢業的畢書只找到一份勉強度日的工作，更別提他還丟掉了這份工作。

　　畢書不敢回憶過去，也不敢面對未來。他選擇逃避，選擇在這張小桌上借酒消愁，忘卻一切。

　　自己還是醒來了。但是，為什麽這個飯館這麽吵鬧?

　　畢書努力地睜開眼睛，眼皮很沉重，頭依然很痛，令人欣慰的是，眼前的場景終於慢慢凝成實體，不再那麽渙散了。

　　碧綠的草坪，耀眼的陽光，人山人海，山呼海嘯……

　　層層疊疊的人浪像一座大山在畢書眼前拔地而起，旗幟在天空中肆意飄揚，響徹天際的高歌在畢書耳邊回蕩。

　　盡管畢書的腦子還很混沌，他還是得出了一個結論:這裡不是小飯館。

　　更準確地說，這是一個足球場，畢書迄今三十年的人生裡，親眼見過的最大、最宏偉的競技場。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自己面對的這片場地。場上的人影似乎停止了運動，他們漸漸像自己這邊圍攏過來。還有一個人，一個長著一頭糟糕金發的中年人，焦急地跑到自己面前，大臉狠狠貼在了自己的鼻梁跟前。

　　畢書嚇得一激靈，但他無力控制自己的身體，躲不開這張大臉。在那張臉徹底遮蔽自己的視線之前，畢書看到了懸於球場一側的那塊大大的比分牌。

　　比分很刺眼，二比八。

　　如果畢書現在看得到電視直播，他一定會很吃驚，因為自己竟然成為了鏡頭的焦點。

　　伴隨著懟在他臉上的特寫，解說員頗為沉痛的語氣通過天空體育電視台傳入英倫大地上的千家萬戶:“令人震驚，也令人悲痛。看來阿森納在場上的慘烈失敗釀成了一樁悲劇。”

　　“補時階段，阿什利·揚為曼聯再下一城，在槍手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二比八，比賽還剩幾分鍾時間，毫無意義的幾分鍾。”

　　“我相信有無數的記錄在這個下午被改寫，但這都不重要了——阿森納的年輕助理教練，來自中國的……‘逼…數’，在目睹了揚的最後一擊後，暈厥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我們看到醫務人員已經緊急進場，阿森納的隊醫第一時間在檢查他的狀況。球員們停止了比賽。”

　　“此刻讓我們忘記勝負，

忘記比分，為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祈禱。”　　解說員的聲音越發沉痛，電視機前的數十萬觀眾此刻一片嘩然。

　　沒有人知道在倫敦的小酒館裡，有多少阿森納死忠在痛飲苦酒，痛哭流涕，也沒有人知道在曼徹斯特的大街小巷，有多少紅魔球迷載歌載舞，慶賀大捷。

　　而這出大戲在最後時刻達到了高潮:曼聯在補時階段打進了第八個進球，目睹此情此景，一位已經飽受摧殘的阿森納助教直接昏倒，在場邊失去了意識……

　　老特拉福德的七萬六千名觀眾仍然在縱情高歌，他們並不知道客隊教練席上發生了什麽，而阿森納教練席上已經亂做了一團，什麽恥辱勝負早已被拋在腦後，人們只希望畢書不要遭遇不幸。

　　要是這名年輕的助理教練出什麽三長兩短……大家不敢想下去了，史上第一個被氣死的教練，這個下午怕不是會伴隨著阿森納的恥辱一起永遠載入史冊。

　　“他醒了，他醒了！”

　　金發中年人大聲喊道，聲音中帶著七分驚喜，三分後怕。

　　“嗯?我們看到阿森納的首席隊醫科林·萊文興奮地手舞足蹈……上帝保佑，年輕的助理教練醒了，我想這可以給阿森納的球迷一點安慰，起碼他們的教練團隊還是完整的……”

　　解說員開了個小小的玩笑，鏡頭則投向了圍在畢書身邊長舒一口氣的人群中。

　　在這人群中，一眼就能辨認出的的是一位銀發老人，身材高挑而清瘦，臉上的溝壑顯出歲月的痕跡，昔日睿智的雙眼中滿是哀傷與疲憊。

　　阿爾塞納·溫格，阿森納主教練，執掌槍手十六年，一手締造了這支球隊的傳奇人物。

　　溫格走到畢書身邊，關切地拍了拍畢書的肩，“畢，你還好嗎?”

　　腦袋的劇痛漸漸消退，對身體的掌控也緩緩恢復。畢書輕輕攥了攥拳頭，心有余悸地回答道:“老板，我還不錯……”

　　話出口的刹那，畢書愣了一下，自己在說英語?

　　作為一個大學四六級考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學渣，自己能把英語掌握得跟母語一樣好?

　　“注意身體，回頭去醫院檢查一下吧。”溫格叮囑了一句， 轉身走向球場。

　　老人瘦削的背影被寬廣的競技場映襯得無比渺小，頭上鮮紅的比分仿佛在無聲嘲笑。

　　經歷了短暫的騷亂後，補時已盡，裁判吹響了比賽結束的哨音。

　　紅魔球迷們並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在看台放聲歌唱，曼聯球員們神采奕奕地繞場致謝，迎接他們的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與讚美。

　　阿森納的球員們，黯然神傷，垂頭喪氣，默默地走向更衣室。

　　而溫格，依然倔強地屹立在場邊，屹立在老特拉福德的漫天喧囂中，屹立在自己的失敗面前。

　　畢書怔怔地望著溫格的背影。他還是無法分辨這是不是個夢，不過零散的記憶碎片拚接起來，他對此時此地並不陌生。

　　2011年8月28日，老特拉福德，阿森納2:8曼聯，銘刻在十年槍迷畢書心裡的一場慘敗。

　　“嘿，嘿！畢，你還好嗎?”隊醫萊文緊張兮兮地在畢書眼前揮揮手。

　　“我很好，我很好。”畢書喃喃道。

　　“畢，待會兒我陪你去趟醫院吧，我們必須確定你還能否繼續工作。”

　　“嗯，好。”畢書頓了頓，問道，“你是誰?我又是誰?”

　　萊文心猛的一沉，完蛋了，這年輕人不太對勁啊。

　　“畢，不能拖了，我必須立刻帶你去醫院！”

　　“好，好，順便你給我解釋下這一切……”

　　畢書在萊文的攙扶下走向球員通道，一邊向球場投去最後一瞥。

　　溫格還是站在那裡，但畢書覺得，他的背影在迅速地衰老，佝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