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妡經由內侍帶領一路從跳躍起伏的長明燈火下步入內堂。
事情還是發展到了這一步。
她抿唇輕笑,終於還是要做完善父親布局的最後一顆棋子。
而從古至今,棋子會落得什麽樣的下場,終歸是無人在意的……
她摸了摸袖中的東西……
關漌大意間給她的象征皇子身份的宮禁令牌,足可證明她待會的供詞。
“陛下。”元妡走上堂後,先恭敬向紹仁帝行禮。
甫一抬眼,就看見姑姑凌厲的眼神逼視著她。
‘按計劃開口,休要多提一詞,否則有你好看!’這句進入太極殿前,姑姑反覆交代自己的話語,此刻如不受控制的潮水一般,一浪浪拍在自己的心上。
不過……自己真的會聽話嗎?
元妡挑起一雙秀眉,偏頭看向元婥君,眼裡泛起的笑意一如此刻殿中的光影悠悠蕩蕩。
元婥君看著她這一笑,心裡猛然一個咯噔。
不好!這小妮子果然靠不住!
“陛下,既然兩位皇子各執一詞,難辨真偽,那就不要再做口舌之爭了,需知,事實勝於雄辯。”元妡面色無瀾,平靜道,“臣女倒有一計,可以試出這批逼宮謀反的軍隊是受何人指使。”
“大膽!陛下是要讓你說出當日情形,不是要你在這裡賣弄聰明的。”
元婥君氣急敗壞,拍桌而起,看到周圍人投來的異樣眼光後,意識到自己反應失當,忙斂了神色,溫言向紹仁帝商量道:“陛下,既然她說不出什麽,臣妾先將她帶下去吧。”
“不急。”
紹仁帝奇怪的看向元婥君,明明是她要將這女子帶上來,怎麽此刻卻像害怕這女子會說出些什麽一樣。
“當日的情形對陛下此時的判斷並無幫助,所以說與不說,其實無關緊要。”元妡抬起一雙清亮的眼眸,語氣平淡。
“你有何計策?”紹仁帝看著這女子鎮定冷靜的雙眸,心裡愈發好奇她會有什麽好辦法,竟敢在大殿上直言自己能試出今日之事的幕後真凶。
“臣女幼時曾見過一捕狼獵人,每每捉住在羊群中貪噬的獨狼,都會放其入山林。此舉並非放虎歸山,而是要永絕後患,因為獵人會一路尾隨,通過這隻獨狼找到群狼,再一舉搗毀其老巢。”
元妡篤定開口,明滅變幻的燈火似撲進她的眉梢眼底,“臣女的計策也是一樣,將今日俘虜的敵軍盡數釋放,再派一支善於追捕的精兵暗中跟隨,就能帶我們找到這批軍隊的藏匿地,讓我們看清真正的幕後主使。”
“不可。”站在關煒身側的太尉周子彧立即開口否決,滿臉肅然,“這批謀逆作亂的賊子論律當斬,怎可無罪釋放?再者,他們的行動已經失敗,必然隻想著逃命,豈會再回原地等著被再次抓回?”
元妡淡淡一笑,神情堅定,“這批軍隊是訓練有素的死士,他們有嚴格的組織紀律,行動完畢,無論成敗,都會回去向主人交差複命,沒得到主人的下一步指令前,豈有私自逃命一說。”
方明源倒是一怔,原以為這女人會趁機生事,壞了主子的計劃。
卻沒想到,她竟真的替主子想了個好主意。
這批死士一旦被放出,沒了頭領,必然會千方百計去尋找自己的主人,等待主人的指示,領取下一步計劃。
這倒的確是一招找出幕後主使的好計。
不過,這對追捕的精兵有很高的要求,既不能讓這批死士察覺到放人時有何不妥,
更不能讓他們發現被放出後有人尾隨…… 他思忖片刻,還是覺得得自己親自出馬方能放心。
“陛下,微臣以為這不失為一個好計策,值得一試。”方明源拱手上前,朗然道,“微臣願親自率領部下精兵,為陛下揪出幕後主使,搗毀其老巢,永絕後患。”
此時,跪在大殿中央的關垣暗暗捏緊了拳頭。
今日之事存在太多變數,沒準放了這批死士,他們也不會再來找自己。
他不停在心底安慰自己:
這批死士既然已經不再聽從自己的號令,那就代表他們不再受自己控制,不會再回原先的藏身處了,自然是由誰指揮,他們就會去找誰……
思及此,他悄悄轉頭,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關漌的神情。
卻見他仍是一派氣定神閑,絲毫不擔心會有變故的樣子。
難道他當真布局好了一切?
關垣渾身戰栗,又開始慌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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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已過,夜色愈濃。
狂風吹散濃雲,清冷月色再現皇城上空。
太極殿內,明燈如晝。
方明源已經領詔離開了一刻鍾,為了順利找出幕後真凶,防止任何人走漏消息抑或是從中動手腳,紹仁帝明令太極殿眾人今夜不得離開,全部在此等候最終結果。
眾人經歷了一晚的提心吊膽,又眼見了皇室操戈的陰狠戰場,紛紛陷入沉思,大殿一時寂靜無聲。
元妡在這靜默中理了理自己的頭緒。
這個關垣,從異星現世、直指關漌的天象到方明源私放大批敵軍入皇城,再到死士打著‘漠古王軍復仇’的旗號逼宮造反,而狴犴虎符又恰好在關漌手中。
這本是一串串算無遺策的絕妙好招,卻不知在哪一環出了問題,被他人將計就計,把自己給玩死了。
真不知是可悲還是可歎啊……
還有,她雖初次入宮,但透過今日發生的種種,也看出了紹仁帝的一些心思:
他偏心殷王,更看重功垂竹帛的薑家。
若今日關漌只是揭穿了關垣謀害兄弟,栽贓嫁禍的陰謀,實在不足以撼動關垣的地位。
只有這勾結叛國,謀逆造反的罪名才能讓關垣跌入深淵,永無再起之日。
看來權位之爭,果然是你死我亡,沒有心慈手軟一說的……
想到此處,元妡低歎出聲,抬眼朝關漌的方向看去。
這才發覺,立於燈下暗影間的他,身形愈顯憔悴,面色蒼白,時不時掩唇低咳兩聲…
元妡心頭咯噔一聲。
關漌很快察覺到元妡的目光,一雙倦怠的眸子灼灼的回望向她,眼底似落入月華清輝。
元妡連忙轉頭,躲避著關漌的視線。
沉吟了片刻後,她緩步走近紹仁帝座前。
“陛下。”她恭敬開口,“追捕敵軍的過程需謹慎耐心,耗時頗多,想必要等明日方有結果。陛下龍體為重,不如讓姑姑陪您至偏殿稍作歇息?”
紹仁帝遲疑半晌,點了點頭。
此事的確是一時半會等不到結果的,自己也著實心急了些,方才胸腔內怒氣翻湧,恨不得立即揪出幕後黑手定罪嚴懲,此刻平靜下來,才漸漸感到久病孱弱的軀體早已支撐不住。
他抬起渾涿疲憊的雙眼,對一旁的執政王關煒道:“辛苦皇弟先在此主持大局,待有了結果朕再前來處置。”
說罷,把著身後內侍的手緩緩站起,這才看到幾位皇子仍恭謹站立在大殿之上。
他不覺皺眉,“行了,你們也不必拘著了,都入席暫歇吧。”
元婥君眼見紹仁帝已離席朝偏殿行去,正打算去攙扶,卻在起身之際感到腦中天旋地轉,隨即眼前一黑,重新跌坐回席間。
“娘娘,您怎麽了?”
身旁的侍女珍佳迅速松開狠狠捏住元婥君腕部寸關處的手指,換上了一臉擔憂的神情。
元婥君抬手撫上額頭。
不知何故,竟在剛才一瞬間感到手腕酸痛,同時渾身也沒了力氣。
侍女珍佳見狀,動作嫻熟的從袖中拿出一個由素色絲巾縫成的小方包,湊近元婥君的鼻間。
元婥君聞著侍女遞來的藥包,方從眩暈中緩過勁來。
紹仁帝聽到這邊的動靜,停下了腳步,轉頭看來。
“婥君無事吧?”他語氣關切道。
忽然,在看清那婢女手中藥包上的圖案後,渾身微微一震,瞿然睜大了雙眼。
“這方帕……?”
貴妃薑氏也注意到了那藥包,那素色的絲巾上繡著的花樣分明是——
“是昱王生母的……”
她脫口而出之後又用手捂了嘴,暗暗後悔自己一時嘴快,別在這當口再犯了陛下的大忌。
紹仁帝一直死死盯著那素色方包,顯得有些茫然失措,許久後方才有了反應。
“給朕拿過來。”他厲聲吩咐珍佳。
堂中的元妡此時正仔細辨認著那婢女手中的物什,糟糕!
她抽了一口冷氣,果然是那條手帕!
不過,她二人此刻將這個拿出來,又是打的什麽算盤?
紹仁帝從珍佳手中接過方包後,毫不猶豫地將它扯開,其內包裹的幾味草藥順勢落地。
他攤開手中僅剩的素色手帕,輕緩地摸著其上堇花蘭的刺繡,鼻頭止不住的一酸,苦澀無聲流進心間。
他閉上了雙眼,像是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之中。
“大膽!”
薑氏勃然變色,對著元婥君叱道,“元妃,陛下曾下旨焚燒昭陽宮一應用品,這條手帕怎會在你手上?”
昭陽宮?
元婥君儼然有些失神。
昭陽宮曾是先皇后蘭嫤公主的居址,陛下在其死後下旨焚宮,宮內的所有物品都被盡數銷毀,難道這條手帕竟是她的舊物?
元婥君忙不迭轉頭,惱怒的逼視著珍佳,這個珍佳在搞什麽名堂?
她怎敢用先皇后的手帕製作藥包,拿給自己使用。
“這帕子的來歷,臣妾著實不知啊!”
她連忙起身,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