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拉取同盟
寅時已至。
不見一絲光明跡象的漫漫長夜,是滋生鬼魅魍魎,活躍牛鬼蛇神的時辰。
而平昌坊中的元府大宅內,卻有五人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一是守在房牆屋簷下注視著元府四周,不放過任何一點響動的元兆堯;
二是委身隱藏在花草叢中,目光先送了飛奔出門的元阿圖後,又開始默默觀察元兆堯一舉一動的向蕪城;
三是在內院女眷廂房中點燈冥想,理清前後思路,洞悉一切真相的元妡;
四是站在元府宅邸外,高闊灰白牆下一身寬袍金靴的執劍男人。
這男人正是當朝殷王殿下身前的第一護衛,嚴緒。
此刻嚴緒正心煩意亂地拍著腦門,一想到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他就氣得跺腳。
一切都是因為自己這個火爆不饒人,急怒上來必要找人算帳的臭脾氣。
若是自己當日能收斂收斂情緒、克制克制衝動,也不至於讓殷王殿下和自己,現在處於如此被動的局面了。
臘月二十五那日,
坊市帶了一夥人找方明晨算完帳離開後,回到殷王府,自己本想著今日這個帳,算得不是甚有臉面,還被一個小姑娘給攪黃,也就沒必要在主子面前邀功了。
因此打算三緘其口,還警告手下的一眾兄弟們守口如瓶,不準回去亂說,走漏消息。
但是千算萬算,沒算到竟有人送了一馬車氈帽給殷王殿下,還是在自己趕回府之前就送到了。
他記得這輛華美昂貴的馬車。
當時路過這馬車,首先被其主人舍得用它來拉載貨物的闊綽行為,震驚了一把。
然後看見還有人賣氈帽這種早過了市場旺季需求的物品,又緊接著偷笑了人家一把,說怎麽會有這種光有錢財,卻沒有生意頭腦的家夥。
沒想到現在這一輛扎眼的馬車,竟跟著自己一路到了殷王府來。
這是怎麽個情況?
嚴緒雖然想不明白,但也不敢再向主子隱瞞今日坊市中發生的事了。
“蠢貨!”
嚴緒剛向殷王匯報完自己今日的所作所為以及這輛馬車的來龍去脈,就遭到了殷王一頓怒罵。
殷王關垣(yuán)勃然指著嚴緒,“誰讓你們去找方明晨麻煩的?”
嚴緒知道主子是動了大怒,跪在地上,眼光隻敢看向關垣的腳尖,“我只是看不慣那方家氣焰囂張的樣子,替殿下鳴不平。”
“本王用你替我鳴不平?”關垣氣極反笑,蔑視嚴緒,“我說他昱王怎麽會想到給本王送一馬車氈帽來,原來,是來提醒本王,他當時也在坊市之中啊。”
“這是昱王送的?可昱王怎麽會在坊市?”
嚴緒將頭抬高了一點,茫然的看著自家主子。
“本王還想問你。你是眼瞎了嗎,連昱王在坊市之中你都看不到?”
關垣此時真想一腳踹死這個笨頭呆腦的護衛。
“這下好了,若是方太傅為了兒子一本折子遞上去,參本王不會管教下人,任由你們這些狗東西仗勢欺人,又給了他昱王這麽個遠離黨爭,派系中立的絕佳目擊證人,你就等著掉腦袋吧!”
“王爺救命啊!小人一時糊塗。”嚴緒毛發森豎起來,慌忙間抓住關垣的衣角,央求道。
“糊塗?難道本王要為你的糊塗承擔罪過?”關垣不耐煩地踢開他拉住自己衣擺的手。
“王…王爺,
昱王既然可以做方太傅的證人,為何不可以做我們的證人?我們只需要拉攏昱王,告訴他投靠王爺的好處……” 嚴緒的焦眉苦臉之上有了一絲企盼之色。
“要本王去拉攏他?他算個什麽東西。”關垣露出鄙夷的神情,隨即冷哼一聲,“一個沒有母家靠山,沒有親兵軍隊,待在封地十年,沒有任何朝中勢力的皇子,本王拉攏他有何用?”
嚴緒意識到自己的失語,立馬改口,“昱王自然是比不上王爺的。”
他知道自己的這句話跟恭維討好沾不上一點關系,是實打實的真話。
殷王出生貴姓之家,母家薑氏一族,四代朝野為官,族中人丁皆授紫佩金。
母親位居從一品貴妃之位,祖父位居正一品太師之職,家族權傾前朝后宮,舉國上下為其效力者不計其數。
因而殷王為太子位的呼聲是眾皇子中最高的,也是最為有把握的。
不過對於手下人來講,效忠這樣的主子,雖前途是光明可觀的,但過程就是異常艱辛的。
就比如現在的嚴緒,不敢再去揣度主子無常的喜怒,隻得將頭埋的更低。
“話說回來。”嚴緒的頭頂上響起殷王的詰問聲。
“你是怎麽知道方明晨今日會去坊市的?難不成,你一直都在監視太傅府?”
“小人沒得到殿下的指令哪敢私自監視當朝太傅。”
嚴緒意識到此事非同小可,忙矢口否認,“我也是偶然聽方明源那小孩提起他大哥在今日會去新開的坊市閑逛,替他們一家添置物件,我這才……”
“方明源?”關垣抬高聲調,一瞬間變了臉色。
“好啊!好你個昱王!知道先前方太傅因墓地一事與本王不和,故意借此挑起我們之間的爭鬥,好坐收漁翁之利。”
“主子,你是說…是昱王故意讓方明源說給我聽見,想誘我去坊市找他大哥出氣,讓方太傅以為王爺是因上次的事在報復他?”
嚴緒轉念一想又覺得蹊蹺,“可是,他們同為方家的人,那小孩怎麽會想著要害他大哥?”
“同是一家人又怎麽樣,還不是看各自在為誰效命。”關垣似笑非笑道。
“既然如此,王爺,反正昱王尚不成氣候,咱們要不要先動手除了這個禍害?”嚴緒做了個殺人不見血的手勢。
關垣的目光像銳利的刀劍在出鞘的那一刻冒著冷氣,“這件事哪裡用的著我們親自動手,不是有個現成的好幫手嗎?”
元府宅邸外高闊的灰白牆下,嚴緒不知不覺又想起了臘月二十五,從坊市回到殷王府後,殷王大發雷霆叱責他的這一幕。
他昔日闖下的禍事所帶給他的愧疚之感,還在心間很難擺脫,就如同這件事可能引發的後果一樣,會讓殷王和自己很長一段時間都處於被他人拿捏住把柄後,舉步為難的狀態。
當下,
要想改變這種現狀,扭轉局面,就只有變被動為主動,搶先對方一步出手。
嚴緒呼出一口長氣,重新堅定了下心志,將手中的利劍別至腰間。
隨即縱身一躍,從高牆外跳入元府的大宅之中。
(2)暗殺緣由
而此時的元府宅邸內,第五位心事繚繞,徹夜無眠的,則是元府當代家主元達銘。
內院燈火通明的書房中,
他正襟危坐於扶手椅上,一言不發地盯著眼前的黑漆伏案。
他的手中不停摩擦著一枚青白玉扳指,正如他的腦海中,在不斷回味著一樁事情。
這樁讓元達銘這位見過無數驚濤駭浪之人,都感到惶惶不安的事情……
發生在十五天前的元日,正月初一。
當時,燃燈古寺的幽深禪房內,元達銘放下茶杯,等待著如約到訪此地之人。
片刻後,禪房簡易的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率先進屋的來者是寬袍金靴、手持長劍的嚴緒,在他的身後跟著一位身著祥雲錦服,腰墜龍紋玉佩的尊貴男人。
“殷王殿下。”
元達銘忙上前向尾隨嚴緒而至的男人跪地行禮,“殿下大駕,有失遠迎。”
“元令使。”關垣居高臨下睇視著元達銘。
朝廷為元達銘特授的官職,正是戶部下管京都商貿的六品令使一職。
關垣清了清嗓子,“本王這次來,是將一件要事吩咐於你,倘若做得好,本王就信你這些年來歸順本王的忠心。”
“國無二主,臣無二君。元府既已認定替殿下效力,必當盡誠竭節以為主上。”說完,元達銘繼續屏聲息氣地拜身稽首。
“你不必急著向本王坦誠。”關垣對元達銘的一番表露不以為意。
對於他這種久居上位者,早已見慣了太多底下之人殷勤的阿諛奉承。
“其實說到底,這件事本王也是出於對你元府安危的考量才決定讓你去做的。”關垣話鋒一轉,“不過,就看令使大人有沒有這個膽量了。”
“但憑殿下吩咐。”元達銘起身。
關垣犀利的瞳仁微微一眯,“本王要你元府動手除掉一個人。”
“誰?”
“昱王,關漌。”
“我朝的七皇子?”元達銘倒吸一口氣,心上突突跳了兩下,這關垣,怎麽也想除掉昱王?
他掂量著道:“殿下,這事非同小可啊。”
“你慌什麽?”關垣仍是一派氣定神閑,“一個羽翼未豐,勢單力薄的小小昱王,你堂堂元府難道還拿不下?”
他冷笑連連,目露凶光。
“我這位弟弟,老老實實在封地呆了十年,沒想到,剛回帝京才多久,就忘記本分盯上他二哥的位置了,先是搶了本王調查元府的差事,接著又想方設法試圖加深方太傅與本王的嫌隙,敢在本王腳底下興風作浪,當真以為本王奈何不了他嗎?”
“調查元府的差事?殿下,這是何意?”元達銘從關垣不經意透露出的消息中,覺察到了一種兜頭大禍到來前的風聲,嗓音有抑製不住的發顫。
“前不久,皇叔不知何意,想要指派一名皇子暗中來調查你們元府,本王上奏自薦,本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誰知道突然冒出個回京加冠的昱王,也不知在背後使了什麽勁,竟讓皇叔轉手將這差事給了他。”
關垣言及此事,猶自戟指怒目。
“這種事,殿下為何不早跟老臣提起,也好讓老臣在昱王暗查之前有個心理準備啊。”元達銘此刻的內心中有一種不能對人言的危懼恐慌。
這種恐慌是自他十四年前舉家遷入大旻後就從未中斷過的。
也許其他人都不會明白執政王關煒為何會暗中調查他元府,他自己卻是清楚無比的。
十四年前,那場腥風血雨、流屍漂杵的驚天慘劇;
那個嘯傲群雄、盛極一時的強大王朝;
那個臣民勾結、裡通外國的深密陰謀;
那場各懷鬼胎、爾虞我詐的利益聯盟。
這些種種一切仿佛還歷歷在目,讓元達銘這十四年來夜難安寐。
那位窮竭心計的執政王關煒,元達銘從與他聯手合作之日起,就知道有朝一日,他一定會毫不留情,滅掉自己這個知情人的口。
因此這些年來,他不斷壯大自己的勢力,拓展自己的門路,甚至不惜投靠殷王,以求得薑家的庇護。
但不曾想,躲了十四年,還是躲不過這一天。
“本王不是想著這差事給本王拿到手,再與你元府私底配合配合,隨便調查幾下交差就完事了,哪裡會有如今這般麻煩。”關垣撫額道。
元達銘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他早該知道殷王關垣是個大難來臨絲毫靠不住的人。
他不可能不顧一切地去保全下屬,更不可能為了手下人的安危,禍及自己的聲名地位。
他之所以要搶調查元府的差事,其實根本不是為了護元府上下周全,不讓其他皇子查到元府登不了台面的勾當。
他的目的,只是不想讓元府這個家大財大的肥油流到別人,特別是他競爭對手的手上。
或許對於他而言,只要別人得不到,那麽他就算是自己親手毀掉,也沒有什麽值得痛惜的。
這一點,元達銘是心知肚明的,但是看破不說破。
現如今,自己多少還得仰仗這位母家強勢,世族顯赫的殷王殿下。
“不知殿下可知曉,昱王究竟查到了些什麽?”
元達銘斂聲問道,若真讓昱王查到了些什麽,只怕不會輕易放過他元府。
關垣搓著手不停走動,冗雜如麻的事情讓他感到煩亂不已。
“本王就是覺得他已經查到了些什麽,他引誘嚴緒去坊市鬧事,說不定還有想借本王之手,讓坊市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的意圖。若那日嚴緒真將事情做絕,殺了方明晨,不僅方太傅與本王就此成為朝中仇敵,就連你們元府暗中經營坊市的事,恐怕也會被人給查出來。再倘若你與本王之間貌合神離,你就會認為是本王故意鬧事,想讓人注意到你坊市,想將你元府暗地裡的生意曝光,從而讓我們主仆相互猜忌甚至反目成仇,這一招一石二鳥,厲害至極,我真是小瞧了這位剛至弱冠之年的弟弟啊。”
元達銘聽完關垣的分析,更覺後怕。
他知道,這次沒能阻止昱王從封地回京,就必定有一日關漌會找他元府尋仇。
只是沒想到,來的這樣快。
元達銘附和關垣道:“依殿下的意思,昱王已經查到坊市背後,真正的經營者和受益者是誰了,所以他才布下了這樣一個局,挑撥我們之間的信任,再借方太傅與我元府之手不費吹灰之力對付殿下?”
“不錯。”關垣已經不疑有他。
他斷然道:“本王甚至懷疑你元府之中,有昱王的眼線,不然他這個常居封地的皇子,是怎麽在年前回京這麽短的時間內,查到我們與坊市之間的聯系?又是怎麽知道你元府一直在暗中為本王效力?”
元達銘再次撩袍跪地,俯身叩首,心中不斷想起元府與昱王之間,數年不為人知的恩怨。
良久,他一字一句果決道:
“殿下放心,老臣一定為殿下分憂除掉昱王,並找出元府中投靠昱王的叛徒。”
(3)聯手布局
‘哐當——’一聲,
元府內院書房的大門被人用力推開。
元達銘停止了在腦海中對事情始末的回味,從千頭萬緒中脫身,又頓然被拉回現實,元達銘顯的猶如大夢初醒般的遲鈍後覺。
直到眼前之人走進屋內,才有了一絲反應。
“嚴大人。”
他立即從伏案前起身,上前奉迎道。
“殷王殿下對令使大人很是失望啊。”嚴緒開門見山道。
在一個時辰前,殷王關垣得知元府暗殺行動失敗後,大發雷霆,派他前來質問元達銘。
“殿下與薑家竭力庇護你元府多年,如今到了你元府為殿下報效萬一之時,可令使大人卻連除掉一個人這麽點小事都做不好。”嚴緒直視著元達銘。
他咄咄道:“讓殿下是懷疑您元府的忠心呢?還是懷疑您元府的能力?這讓殿下怎麽相信之後能與您精誠合作,共謀大業?”
元達銘緊攏眉心,神情凝重,“請大人轉告殷王殿下,有時候要除掉一個人,何須在外動手染上鮮血,朝堂之上本就是不見硝煙,排除異己的好地方。”
卯時將至,
這黎明前最後的黑暗,像汨汨流淌的暗潮,各自湧動著每個人不可言說的心事。
“老爺,蕪城求見。”
元達銘的書房外響起向蕪城平靜的聲音。
“進。”
向蕪城進門後,先躬身向嚴緒示意,接著朝元達銘道:“大少爺騎馬從後門出去了。”
“堯兒?”元達銘心頭一滯,手上又開始摩挲著他的青白玉扳指,“他走的什麽方向?”
向蕪城如實答道:“西北的密林街。”
元達銘‘碰’一聲將手頭的扳指重重擱在伏案上。
“這個時候去密林街,看來是想到寧安大道上去等人進宮的馬車啊。”
從平昌坊離開,走西北方向的密林街,一路經過官員所居的清河坊後,就到了寧安大道。
而這條大道,是帝京之中,唯一一條從外界能通往皇城九殿十二宮的道路。
元達銘面色沉冷。
先前他故意當著元府上下一乾人等的面,公開下令剝奪元妡經營府中產業的權利。
一來是懼怕元妡真的是昱王的內應;
二來就算她不是內應,如此做法,也可讓真正的內應以為,已經找到了替罪羊,可以嫁禍於人,不會再有誰懷疑到自己,從而放松警惕,於不經意間露出馬腳。
就比如眼前,終於有人耐不住性子,急於想要去通風報信了。
“嚴大人,我想您可以轉告殿下,我元府真正的叛徒也許就快浮出水面了。”
元達銘噙了幾分意味深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