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王奔:“這些都是你寫出來的?”
王奔表情複雜,低頭不語。
老李說:“哪兒啊,你聽他瞎說。我在弄堂口做買賣十幾年了,對附近的人不熟,鬼可是熟得很,自打我來這兒,倆女的就在。”
“你真是每天從善水路過來?”這話是呂信讓我問的,也是我逐漸整理思緒後的疑問之一。
老李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忽然咧嘴一笑:“嘿嘿,別說你不相信了,這之前,我都莫名其妙。怎麽著我就每天夜裡鬼使神差跑這兒出攤呢?現在我才有點明白了。”
他眼睛斜向王奔:“具體我也說不清楚,只知道,我來這兒,十有八九和這家夥有關!”
我正等他往下說,他卻戛然而止,眼珠定定地看著我。
慢慢的,我就看到他的臉起了變化,先是一雙眼珠子大半從眼眶裡凸了出來,臉也由正常人的膚色,變得紫青。與此同時,我還聞到一股子腥臊惡臭的味道。
我捂住鼻子,斜下避開幾步,嫌惡的看著老李,這能把人熏死的臭味,分明是從他身上發出來的。
這個時候,老李的樣子已經完全變了,雨衣包裹下的,哪還是活人,根本就是一個紫青臉,樣貌醜陋可怖的死鬼!
意念中,呂信突然道:“他居然是被嚇死的。”
我也看出來了,老李紫青的臉色,是從肉裡透出來的,眼睛鼓凸,透著極度的恐懼。難以言明的臭味中,其中一股像是人的排泄物的氣味。他根本就是被嚇破了膽、屎尿齊出,被活活嚇死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穢鬼,可是他真的很臭!”我不敢再面對著老李,不是害怕,實在是對他散發出的味道唯恐避之不及。
“他就是穢鬼!”呂信篤定地說,“重點是,他不是被鬼附身,而是本身就是鬼。”
“是鬼……”我想起一件事,看向王奔,老李是鬼,那他剛才做的飯菜……
王奔的臉色也是瞬息萬變,從剛才的自責愧疚,變得充滿不可思議。他看著老李微微搖頭,喃喃道:“不該是這樣啊,這和我寫的不一樣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後邊還說了什麽,我已經聽不清了。他還在繼續喃喃自語,忽然之間,一樣東西從他嘴裡掉了出來。
“我次!”老李離他近,率先看到掉出的東西,嚇得向後一蹦,居然瞬間變成了之前的正常模樣。
雖然事情越發古怪迷離,看到他的反應,我還是有點哭笑不得。人受到巨大驚嚇,面部和身體都會做出本能的條件反射,被嚇到的瞬間,模樣絕對不會好看。這老李本來一副鬼氣森森的模樣,居然被嚇得變成了‘人’……
我也看清了地上的東西,那赫然是一截血淋淋的舌頭。
再看王奔,嘴裡還在不斷往外掉東西,卻是滿嘴的牙都掉了。
隻霎時間,他就又變成了我剛見到他時的啞巴。
“我靠,鬼我見多了,沒見過他這樣的。”老李驚恐之余,小聲問我:“我都迷糊了,他到底是人還是鬼啊?”
我搖搖頭,沒說話。隨著樣貌的變化,老李身上的惡臭也消散了,比起現在的王奔,他反倒順眼一些。
王奔恍惚間,眼珠忽然一定,衝上前一把拉住我,快速的張嘴說著什麽,沒了舌頭,發不出聲音。
“打手語吧。”我提醒他,最初見到他,還覺得有些可憐,現在同情已經淡了至少五分。
王奔放開我,急著打手勢:你說過,只要我按你說的去做,我還能夠恢復正常,能再做健全人的!
他本來就給人一種神經質的感覺,現在急切之下,更有些失控的癲狂。
呂信道:“先不管旁的,讓他帶我們去23號!”
我沉聲對王奔說道:“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現在,帶我去23號!”
呂信是拆白黨出身,腦子算是夠用了,可是的連著兩晚,對這一連串的怪事,他也抓不著頭緒。從曹新運失蹤開始,他和我一樣,都陷入了完全懵逼的狀態。
不過呂信到底是比我多吃了那些年的乾飯,即便深陷迷惑,頭腦也還算清晰。之前他就認為,這王奔有古怪,告訴我既然沒有別的路徑,那就只能拿王奔當突破口,權且看他耍什麽花樣。但凡抓住一點破綻,或許就能順藤摸瓜,抽絲剝繭解開一連串的謎團。
王奔顯得很痛苦,不是身體上的痛苦,更多的是心理層面。
我心一橫,決定乾脆忽悠到底,冷冷的對他說:“你難道覺得變成啞巴冤枉?你說你喜歡說書,你管那特麽叫說書?或許你自以為改個名字稱呼,把你偷窺打探到的真事說出來,可你說的都是身邊的人和事,聽你說的也特麽是鄰居街坊!你那不叫說書,是打著說書的名義躥閑話!就因為你管不住自己的臭嘴,隻想嘩眾取寵,滿足自己的虛榮,結果一夜之間,兩條人命因為你而死!你還覺得委屈?別人的對錯我不評論,單就你的所作所為,就該下拔舌地獄!”
王奔臉上痛苦更甚,不住的搖頭,眼中透著絕望以及乞求。
我見火候差不多了,抬高聲音說:“如果我當初對你說的都應驗了,那你就該知道,我有特殊的能力。現在,我說什麽你做什麽,或許我還能想法子讓你過的舒服點。”
王奔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連連點頭,打手勢示意:跟我走!快!
連同老李,一起從另一頭跑出弄堂,王奔一扭身,招呼我往另一邊走。
走出沒多遠,又拐了個彎,眼前是一條不怎麽寬闊的小街,兩邊都是打著招牌的門面房。
跟著王奔走進小街沒幾步,看到旁邊一家門店的門牌,我不由得一激靈。
門牌顯示的居然也是譚家橋弄,只不過門牌號後頭,多了個‘甲’。
老李問我:“你要找的23號,是23號,還是23號甲?”
我反應過來,剛想回答,王奔忽然把我拉到旁邊一塊陰影處,拉著我蹲了下來,同時示意老李關了手電。
三人剛藏好,就見一輛檔次不低的黑色轎車拐進了小街。往前開了一段,車停下,司機下來,快步走到另一邊打開後門。一個人邁了下來,繼而轉身讓到一旁,兩手在身前快速一掃,衝著車門九十度躬身。
因為有一定距離,沒有路燈,我看不清那兩人的模樣,只看出從後面下來的那個好像對車裡的人極其恭敬。
過了有半分鍾,才又有一個人從車上下來。
看身形,明顯是個女人,同樣看不清樣貌,但動作很怪異。她的所有動作都很慢,不是僵硬,而是顯得很造作。
她下車後,伸出一隻手,躬身那人立時單手捧住,依舊彎著腰,就那麽扶著她,一步一頓的走進了旁邊的鋪子。
司機並沒有跟進去,而是掏出根煙叼在嘴上。
這個時候,我才後知後覺發現雨已經停了。
我套著的風衣並不能真正防水,這一陣下來,差不多又濕透了。水鬼陰力的作用下,我的視力比一般人要強。就在司機點煙的時候,借著打火機的光亮,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是他?!
我強忍著立時衝上前的衝動,緊咬著牙關。
打從上次見過此人,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的樣子。瘦高個,兩頰如刀削。季建軍,當初拐走我的人拐子之一!
比起上次,他的歲數明顯年輕了至少十幾二十歲的樣子,可臉形五官沒太大改變,他就是季建軍,只是和大牛那些人一樣,是年輕版的。
王奔拽了我一下,衝我小幅度的打手勢:他等收錢呢,收了錢就走了,然後咱們再進去。那家店,就是你要找的23號!
我低聲問他:“這裡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
王奔表情有些古怪,片刻,打手勢:本來是,可現在我也不能肯定。
他指指老李:他和我寫的就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我直嘬牙花子。這種情形下通過手語所能表達的實在有限制,而且太慢了。
王奔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遲疑了一下,從懷裡掏出一個塑料皮面的筆記本,翻開後讓我看。
我接過來湊近一看,同樣是俊逸的字跡密而不亂的寫滿了整頁。
上寫著:經過那一晚的詭事,李小菊大病一場,在床上躺了足足一個月。病好後,也再不敢回去王府酒店,索性辭去工作,在自個家附近開了一家排檔……
我看完整整一頁,忍住了沒向後翻,抬眼看了看老李,問王奔:“這是你寫的小說?”
王奔點點頭,指指老李:我寫的是,他遇到鬼以後,被嚇破了膽,不敢再回酒店上班,甚至也不敢再進任何飯店的後廚,才做起了排檔營生,但是他不知道,那天晚上已經有一隻鬼附在了他身上。
我咬著嘴唇點點頭,這些本子上已經寫的很清楚了。李小菊夜裡在工作的酒店遇鬼,之後開起了排檔,後來跟附在身上的鬼開始接觸溝通,居然被激起了潛在的好奇……反正就是但凡見到鬼怪,都想探明死鬼背後的故事,久而久之,竟變態到白天睡大覺,夜晚營業一宿,人鬼不分的地步。
雖然本子上寫的故事有些荒誕不經,可不知道為什麽,我卻開始有些相信王奔。今晚我所經歷的,看到的並不是人為製造的幻象,而是在走出王奔家的那一刻,就從現實走進了他所構思書寫的‘故事’世界。
王奔又拽了我一下,繼續打手勢:我照你當年說的,完全還原記錄了當晚所發生的一切。可你也知道,那晚的經歷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那不止是一場噩夢,而是糾纏我一輩子的痛苦。你隻說讓我用你給的筆,記下當晚所發生的一切,可你沒說不能寫旁的。我實在太害怕了,所以我就虛構了一個李小菊。有這麽一個虛構的人物作伴,一方面不至於我每天夜裡都做惡夢嚇尿,另一方面,我還能幻想吃到五星大廚的美味。
我有些無語。
他繼續比劃:可你也看到了,李小菊和我寫的完全不一樣。他不光知道自己被鬼附身,而且他本身就不是人,他就是個鬼!
“行了!”我打斷他,瞥了李小菊一眼,說道:“你說除了李小菊,其余都是真實記錄?”
王奔點點頭:千真萬確。不信你看那司機,他抽完第二根煙,剛才那個男的就該出來了。給了司機一個小包,裡頭應該是錢,然後司機就開車走了。
王奔剛比劃完,那司機就把煙頭彈了出去。下一秒鍾,之前像伺候老佛爺一樣把女人攙進去的那人,果真快步走了出來,把一個手包交給司機後,又回到店裡,關上了店門。
王奔又來拽我,然而這個時候,那司機卻做了個古怪的行動。
看樣子,他原本是想打開包察看,但是忽然莫名僵住了。就那麽一動不動,定格在原地足足五分鍾,之後才恢復了行動,卻是沒再打開手包,而是走到那家店鋪對面,跳起來摘下門頭上的一樣東西,然後步履匆匆回到車上,尾燈一閃,開車離去。
雖然離得遠,但在司機摘下那東西的瞬間,通過那事物的反光, 我倒是看出,那好像是一面鏡子。
王奔起身,示意我過去。我剛要邁步,老李忽然陰陽怪氣的說道:“我總算徹底明白了。”
“明白什麽?”我瞥了他一眼。
老李道:“明白我特麽為什麽死了以後,為什麽每天都會從善水路跑到這裡來做買賣。”
他看著王奔,表情極其怪異:“原來是拜你所賜。”
王奔一臉不解。
老李乾笑一聲:“你說我是你虛構的,可你知不知道,老子真叫李小菊,也真的就是在五星級酒店乾廚師,也真就是死在了酒店裡!”
王奔擺手,臉上寫滿了‘那不可能’。
老李轉向我笑道:“這件事還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看啞巴比劃太費勁,還是咱倆說吧。你相不相信,我是現實中存在的?”
“信,現在沒特麽我不相信的!”我說的是氣話,也是實話。
連著兩晚,我覺得自己都快退化成猴了。腦子都成漿糊了,這麽多怪事都無從解釋,也不差著一星半點。關鍵一點,我發覺這個老李,雖然其貌不揚,但是腦筋卻轉得很快。我現在真是能體會到王奔塑造這麽個人物的初衷,他是需要這麽一個特殊的‘人’和他站在同一陣線,以此消除恐懼。我這會兒又何嘗不是需要和人正常對話,以此來調理大腦,不至於瘋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