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熱海湖畔殘陽如墨,金光道道鋪攤在水中,對岸的松林在水面上拉出長長的倒影。清風拂來時,湖面蕩漾起層層波浪,使得倒映在水中的美景如鏡子般打碎,金色殘陽變作了萬點金光,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片壯美景象。
兵卒們開始砍伐樹枝,搭建氈帳,來時拉著封賞的犛牛棧車繞著湖邊組成車陣。經過緊張的對壘和這些天的長途跋涉,所有人的心情都放松寧靜下來。
清澈湖水中有尺余長的寬尾鯉魚,時而從水底遊蕩上來,尾巴在水面上一抖,卷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軍士們見獵心喜,趁著天色未暗,紛紛將勁弩取出,把弩箭的尾翎用細麻繩栓住,掰開弩機,瞄準水中遊魚射獵。
箭矢射入水中,穿透了數條大魚,撲騰著水花掙扎。軍卒們拽緊手中的麻線,將肥碩的鯉魚拖上岸來。打上來的魚在水中清洗,刮去鱗片刨去肚腸,抹上鹽巴。
李嗣業隨身帶著一小包胡椒,此刻他心情極好,也樂於分享出去,每個唐軍兵卒的魚肚子裡面都有了幾粒胡椒用來去腥提香。六七人圍繞著一個火堆,松枝串著魚身,在篝火中炸出劈啪的聲響,魚肉香混合著松香味散發出來,隨著嫋嫋升起的青煙暈染在無邊的夜色中。
用過晚餐之後,李嗣業獨坐在篝火旁,兵卒們都跑到別的火堆前低低地絮語說著家鄉話。這並非孤立,只是底層官兵對於上級的敬畏,有他在旁邊,這些兵卒們多少有放不開,不敢敞亮地說話。就連田珍和藤牧這倆跟著他一起從長安來磧西的部屬,這個時候也主動避到了一邊。
上下級之間保持適當的距離,保持適當的神秘和敬畏感,才是合理的相處方式。
校尉趙從芳覷得這樣的空當,刻意繞了一個大圈,沿著湖邊來到篝火前見他,蹲在地上叉手行禮:“卑職參見李將軍。”
李嗣業呵笑一聲:“你這個時候才來向我賠禮,不覺得遲了點兒嗎?”
趙叢芳幽幽歎了口氣,低頭道:“是卑職自暴自棄,冒犯了將軍,請將軍責罰,趙叢芳絕無怨言。“
李嗣業手中捏著柴枝挑動著火堆,紅燼的緋色映照著他的半張臉,語氣卻冷淡地開口道:“不必了,這一樁事情暫時給你記下,日後若有再犯,數罪並罰。”
“日後?”趙叢芳狐疑地抬頭看了李嗣業一眼,陣陣涼意沿著他的脊背升上了脖頸,原來這位中郎將李嗣業就是新任的頂頭上司。幾天前他發的那些牢騷,可是原原本本地讓對方給聽去了。
“喏。”趙叢芳心中忐忑萬分,天底下最倒霉的事情讓他給碰上,得罪未上任的新上司,這是命中犯衰呐。
李嗣業揮了揮手道:“別蹲著了,坐起來說話。”
“喏。”
趙叢芳款款起身,像個小媳婦兒似的瑟瑟地坐在李嗣業的對面,屁股只在石頭上挨了半點兒,能保證隨時從上面彈起來。
他腦袋裡亂如麻絮,往日整天猜測著被上官冷落,被上官暗中刁難,今天終於落在了頭上。回去之後最好的結果怕是被摘掉校尉,貶為小小的旅率。多年軍中拚殺積攢的功勳,一朝失勢即將成為白身。
“趙校尉。”
李嗣業剛一開口,趙叢芳果然迅速從石頭上起身,還能保持躬身蹲著叉手的姿勢。
“別起來,坐下,坐下。”
“是。”趙校尉叉著手坐回到石塊上。
“可否給我講講跳蕩營中的情況。”
“當然,哦,喏。”趙叢芳正想趁著這個機會在李嗣業面前彌補過錯,自然知無不言,開始娓娓道來:“跳蕩營一團校尉為仇欒,善使雙錘,性情耿直。二團校尉為劉龍,改姓後的突厥人,沉默寡言……”
“好了。”李嗣業長立而起,使得趙叢芳也連忙站起,躬著身體小心地陪侍在他左右。
他從湖邊撿了一塊扁平碎石,對著湖水打起了水漂,石塊飛到水面上,點著漣漪彈跳數下,最終沉入湖底。
“趙叢芳校尉。”李嗣業開口道。
“卑職在。”
“把你征調前來運送封賞財物,我並不知情,就算我知情,我也會非常讚成。萬一你這個校尉折在碎葉城突騎施人的手裡,我豈不是心想事成可以安排自己的親信上位了嗎?”
趙叢芳連忙惶恐地叉手告罪:“卑職以小人之心度將軍君子之腹,實在是可笑。”
“一點兒都不可笑。”李嗣業回頭盯著他,仿佛要看透到他的心靈深處去:“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有隔閡,你這麽猜測也情有可原,但是,你要知道你只是一個小小的校尉,沒人琢磨著跟你過不去。”
“好好乾。”李嗣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我的手底下,是你的功勞,誰也搶不走,若是犯了大錯,你也躲不過懲處。”
趙叢芳喉嚨中湧起了哽咽,雙手叉在胸前側低著頭,聲音激動低沉地說道:“卑職謹記於心。”
他偷偷地抬起頭,李嗣業早已消失在眼前,回頭左右尋找,才看見對方坐在火堆前,拿起醃製好的鮮魚繼續燒烤。他的臉頓覺羞臊,剛剛白激動了,人家根本沒看見!
第二日清晨,李嗣業帶著所有兵卒出發,三日後輕裝簡從回到了頓多城,把留在這裡的財物重新裝上車後,離開頓多直接前往龜茲。
他帶著眾人回到龜茲後,先把他們安置在跳蕩營的駐扎地——龜茲城外的白馬河畔。吩咐趙叢芳給他們籌備營房安頓下來,自己則前往都護府面見夫蒙靈察。
他來到都護府正堂大院外,稟明來意後,等著門口值守的兵卒前去通報,心中盤算著還有一個人沒有收攏到麾下,待會兒該怎麽跟夫蒙都護開口。
白孝德是龜茲蕃營的中的一個小隊正,但蕃營中皆是胡人,不好溝通,所以只要在夫蒙靈察這裡求來征調令,此事就十拿九穩了。
他正仰頭沉思,只見眼前金光閃閃,卻是一個身披明光鎧的小將站在他面前, 李嗣業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白孝德?你怎麽會在這裡!”
白孝德靦腆地笑了笑,抬起雙手朝他叉了一記禮,才回答道:“李將軍,我幾天前才被調來都護府,成為夫蒙都護的親衛旅率。”
“他調你做親衛旅率?”李嗣業頓時泄了氣,就沒見過這麽截胡的。
進去通報的親兵來到院門外,叉手說道:“都護請你進去。”
李嗣業點了點頭,對白孝德揮手說:“待會兒再找你聊聊。”
他大踏步走進了正堂中,都護府的幾個文吏各自圍著案幾辦公,沿著廊道的立柱轉彎,一道道隔扇橫列在走廊兩側,夫蒙將軍的書房就在走廊盡頭。
這個地方曾經是安西都護來曜的書房,李嗣業倒是很熟悉,他在門外叉手道:“卑職李嗣業求見夫蒙都護。”
“進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