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最終還是騎在了馬背上,他能夠做出這樣的讓步,確實覺得阿蘭達是一介單純的小娘子,如果不單純,能說出那種話嗎?他不過是與一女子同騎,確實無需有什麽顧慮,難道伽延從就因為這個,便能夠訛上自己了?
阿蘭達坐在前面心情不錯,嘴角時時泛起一絲歡愉的笑容,她只要輕輕向後一靠,就能夠感受到溫暖寬厚的胸膛,比羊氈子舒服多了。
但李嗣業不給她這個機會,盡量向後撤著身體,避免過分親密帶來的不便。阿蘭達這小娘子仿佛故意似的,只要馬匹有稍微顛簸,她就向後仰躺,然後被李嗣業用手掌托住脊背,她就會露出幾分怨念。
在死纏爛打這方面,她與父親伽延從倒是有幾分相像之處。
離蔥嶺守捉城五裡地時,藤牧與伽延從長子查失乾特意率輕騎出迎,得知活捉了坦駒嶺駐軍堡吐蕃軍千總貢覺讚之後,二人都分外興奮。
藤牧騎馬靠近李嗣業,看到幾乎是坐在他懷中的阿蘭達,臉上堆起兩疊笑容:“守捉使此次輕騎相救識匿部,可謂是功勞與那啥雙豐收,卑職在這裡提前向你道喜了。”
李嗣業毫不客氣地板起臉說:“休要嬉皮笑臉,說正事兒。”
藤牧對這樣的批評絲毫不以為意,繼續說道:“正事倒是有一件,安西都護府和疏勒鎮使已經收到了上報,副鎮使馬靈察不日便親自前來點驗功勳,聽說都護來曜也會前來!我們總算在這個地方熬出頭了!”
李嗣業皺起了眉頭,神色嚴厲地問:“這是誰報上去的?我還沒有回來,怎麽就不經我的同意?”
藤牧慌忙從馬上翻下來,蹲在地上叉手稟道:“我們哪敢自作主張,是識匿國主,伽延從大將軍,他派人前往疏勒鎮報信。伽延從大將軍可真夠仗義,在信中不遺余力地誇獎你英勇無畏,以一百輕騎出動,拯救識匿部免遭吐蕃軍掠奪塗炭。對自己的功勞卻隻字不提。”
阿蘭達驕傲地翹起嘴角,好像父親如此謙遜虛懷若谷,是自己調教的結果。
李嗣業卻深感不妙,識匿部此番損失慘重,伽延從更是僅以三百余部絕地反擊,才救出被劫掠的部落族人。他應該以這樣的功勞,向安西都護府多要些獎賞,才能稍微彌補此次所遭受的創傷。功勞都不要,他到底想要什麽?
他本來心情不錯,結果來了這麽一出,就像被填了堵,隻得揮揮手說:“走,我們進城。”
識匿部和守捉城的軍戶都站在城牆上,或是站在城中的街道兩旁,遙首眺望得勝歸來的健兒們。
這樣一場小小的邊境衝突,卻是守捉城終年不遇的大事,最後歸來的十勇士無疑將獲得最熱烈的擁戴。
索元玉也拉著李十二娘站在城頭上,她雖然無緣成為戰事的親歷者,但少女心中卻有豐富的想象力可以腦補,加之民間風氣對於尚武精神的推崇,邊塞詩人們的詩歌對於戍邊開疆進行了浪漫的渲染,戎馬倥傯是大唐男兒的榮耀。
“看到了!他們回來了!”索元玉興奮地踮起了腳尖,拽著閨密的袖子大聲說:“正中間的肯定是李嗣業!他一定滿身傷痕,塵滿征衣!十二娘,我讓你準備的包扎布準備好了沒!”
李十二娘對於索元玉的活潑無可奈何。她雖然也有這樣的憧憬,也有這樣的浪漫,甚至想從男兒的金戈鐵馬中悟出新的劍舞。但這一切都藏在心底就好了嘛,幹嘛要寫在臉上,女兒家的溫婉矜持還要不要了?
“你別這麽大聲,我,我已經準備了。”
她紅著臉看了周圍的人一眼,發現沒有人注意這邊的醜態,才稍稍放下心來。
李嗣業的戰馬沿著山坡向上行來,他們的身影也眾人的眼裡也越來越清晰。
李十二娘最先看見了,李嗣業的懷裡坐著一個胡女,她棕黑的發髻正好擋住了他的下巴,這個胡女臉上綻放驕傲的笑容,就好像她才是得勝歸來的英雄。
李十二娘笑容斂去,不自覺地後退了半步,索元玉張圓了嘴巴,那興奮熱烈的綻放凝固在臉上,隨即重重地哼了一聲,一把拽住了十二娘的袖子:“我們走!”
旁邊的人毫不在意兩名女子的離去,很快填補了她們留下的空白,揮起羅帕或刀槍,歡迎歸來的勇士。
兩位娘子回到草廳中,李十二娘面容嚴肅地坐在蒲團上,索元玉卻氣呼呼地滿地轉圈。
“真是氣死我了!我們還惦記著他身上有傷呢!結果人家倒好,左擁右抱,舒服愜意得很!”
李十二娘沉斂了氣息,抬頭柔聲問她:“元玉,你為什麽要生氣?”
索元玉氣呼呼地挽起袖子,一隻腳踩在矮幾上,伸手指著草廳門外說:“他!他!他!……”
她輕撫額頭上的流海幡然醒悟:“對啊,我為什麽要生氣?我們只是想要給他治傷,一片好心被當做了驢肝肺而已。”
李十二娘嫣然一笑:“你的好心,他現在還不知道呢。”
“對,現在沒必要了!”她把陳放在案幾上的藥箱提起,大踏步地走出草廳,扔在門外的角落裡。
兩位娘子靜默地坐在地毯上,相顧無言。
索元玉賭氣似地說了一句:“我們收拾東西,明天就走,反正呆在這兒也沒意思。”
李嗣業從草廳外走進來,摘掉了頭上的兜鍪,露出亂糟糟的襆頭和沾滿塵土的臉。他轉身注意到靜坐的李十二娘和索元玉,遂笑著問道:“兩位是要坐在這兒迎接我,恭喜我麽?”
索元玉撅著嘴巴哼道:“有什麽可恭喜的?來安西一年,不過立了些許寸功而已,你又何必自滿炫耀。”
李嗣業不以為意,笑著點點頭:“確實是寸功,我也沒有炫耀,但可以喝些酒慶祝,今晚我就在草廳設宴,請酒肆的舞姬來跳一段胡舞,你們也來捧捧場。”
“我們沒興趣!不敢來與李守捉使同樂!”
索元玉唰地從地上站起來,拽住了李十二娘的手腕,拖著她一起朝門外走去。
李嗣業懵懵地摸著襆頭問:“我哪兒得罪你了?吃了槍藥了你?”
“嗆了也能吃藥?你才嗆著了!我們走!”
兩個小娘子灑脫地邁著步子, 相互依靠摟著肩頭,鮮豔的裙擺在日頭下忽閃起伏,看起來霎是可愛。
李嗣業搖頭苦笑,女人果然不可以等閑視之,簡直是把生氣當做自己的專利了嘛。
他脫掉了身上沉重的甲胄,頓時感覺身輕如燕,親衛把銅盆端進來,就著熱水洗了一把臉,才換上了武官的缺胯袍。
田珍和藤牧站在門口稟報,李嗣業揮手叫他們走進來。藤牧把這兩天蔥嶺守捉的事務簡單做了一下匯報,無非就是蔥嶺守捉護送商隊的人馬前天歸來,人員沒有任何損失。
倒是此次與吐蕃人的激戰,有六位兄弟戰死,十三人受了重傷,正躺在版築房養傷。
藤牧把人頭和繳獲的清單也送了上來,此戰共斬了六百顆人頭,俘獲吐蕃主將一名,桂射手三名,庸護持三百余人,全都關在馬廄羊圈中。這個時代的戰俘別想有什麽人道待遇。
戰馬共繳獲了三十多匹,武器和甲胄各有不少。繳獲中除馬匹有價值外,刀槍和甲胄均是破爛貨,以裝備精良著稱的安西軍看不上眼。李嗣業想等都護府派人下來點驗之後,呈報上級把這些東西全送給識匿部,他們實在是損失慘重。
說起識匿部,李嗣業就腦袋發漲,這伽延從到底是怎麽想的?把所有的功勞都往別人的頭上推,就算他是金吾衛大將軍,不指望什麽官位,但上面下來的賞賜豈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