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秋天要比市區來得更早些，盡管剛過立秋不久，但樹葉已經變成紅色，風裡帶著涼氣，在這裡已經感覺不到夏天的燥熱，除了那些還在趕路的人。

　　在一條人走出來的枯草路上，一支七人組成的扶貧隊伍正朝著省裡最後一個貧困村楊溪村進發，他們之間沒有交流，沉默著，不斷前進。

　　53歲的狄笙背著個半人高的大背包，走在隊伍最後面，一副文人模樣，有些乾瘦，他不斷喘著粗氣，每走一步都要向手裡的登山杖借力。

　　這是他第一次當志願者，在聽說需要走將近2公裡的山路時，他還自信滿滿，沒想到現在隻走了一半路程，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但他卻沒有任何抱怨，他並不是嬌生慣養的人，於此相反，他出生在一個貧困家庭，事事都習慣親力親為，累是因為職業的關系。

　　他是一名職業象棋手，巔峰時曾拿過省內第一名的好成績，雖然是個弱省，但也算是金字塔上層的人物，可收入卻沒有想象中高，漸漸退步的他開了培訓班，繼續與象棋打交道，而因為下棋，教棋需要久坐的關系，缺乏運動的他要比常人虛弱的多。

　　2公裡的山路，對於年輕人來說，咬咬牙也就挺過去了，但對於狄笙這瘦巴巴的老頭來說，每一步都是煎熬，他低著頭，默默地跟著前面的影子，好像抬起頭都會累一樣。

　　不知走了多久，一直沉默的隊友突然嘀咕了一聲。

　　“到了。”

　　狄笙愣了一下，抬起頭，前方山腰中坐落著70多間老房子，一眼望去，跟炊煙嫋嫋的尋常村莊一樣，上下彎折的羊腸小徑，串聯著一戶戶人家。

　　目的地就在眼前，狄笙登時又有力氣，跟著扶貧隊伍，快步走進村子，村民們很熱情，聽說扶貧的人又來了，連忙給他們送水送吃的，小孩一臉好奇的地朝他們張望，眼神裡充滿著感激，但好像有些害羞，躲在房後，不敢出來。

　　狄笙連續喝了幾大碗水，才穩住了呼吸，打量著這個村子，村民基本是老人和小孩，70多戶人家，將近一半是空房，有些房子已經布滿爬山虎，有些就陳舊了一些，看樣子是家主人外出務工了，過節時便會回來。

　　由於楊溪村並沒有可以待客的地方，所以一行人在村長的帶路下，朝村中間的祠堂走去，那是村子裡最寬敞的房子了。

　　狄笙走在人群中，聽著隊長與村長的談話，知道楊溪村的情況很快就能得到改善，因為鄉道已經快修到這邊了，等卡車能開得進來，村子的資源就能盤活了。

　　就在一行人熱熱鬧鬧走向祠堂時，一直跟在人群最後面的小孩之中，突然有人喊了一聲:“你們待會要小點聲哦，楊光正一個人在家裡下象棋呢，吵到他的話，他會很凶的。”

　　一時間，人群安靜了下來，轉過頭朝小孩們的看去。

　　“胡鬧！”村長呵斥了一聲，又對著隊長訕笑:“沒關系的，楊光這孩子平時乖巧的很，就下棋的時候有點古怪，也不是凶，就是很...很有氣勢。”

　　隊長並不在意，哈哈大笑，他可不相信小孩有什麽氣勢，問了村長:“象棋還是圍棋?怎麽之前來得時候沒聽說過?”

　　“象棋，他也不是每天都在下棋，他是孤兒，村裡人幫他，他平時也會幫村裡人撿柴火，做些喂雞喂鴨，清理豬窩之類的活。”

　　隊長不自覺地朝狄笙看去，他知道狄笙是職業棋手，如果狄笙願意指導下小孩，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反正他們今天來就只是來送些書和衣服，並不趕時間，但見狄笙沒表態，他也就不說話了。　　一行人安靜了許多，倒不是真的擔心吵到楊光，而是話題突然被打斷，一時間都接不回來了，又好像是忘了剛才在聊啥了。

　　走過百來米路，村長指著一間土坯房，打破了沉默:“那兒就是楊光的家了。”

　　沒人回應，但在路過的時候都不自覺的朝那邊看去，狄笙也不例外，他是人群中最好奇的一個。

　　土坯房外，一個乾瘦卻結實地小孩坐在帥位上，盯著粗糙的棋盤，手裡不停盤著用竹片磨成的棋子，安靜而凝然，這小孩就是楊光。

　　狄笙一瞥棋盤，棋局已經結束了，紅方慘敗。

　　“咦?你們好，謝謝你們。”楊光哆嗦了一下，回過神，看著門前一群人，猜出了他們的身份，連忙站起鞠躬。

　　狄笙看著粗製濫造的棋具，有心下一盤指導棋，哈哈一笑:“我第一次過來這邊，佔了隊長他們的光了，你喜歡下棋?我們來下一局?”

　　楊光愣了一下，回道:“嗯，好的。”

　　村民們都會下象棋，但都不是楊光的對手，此時看狄笙自信滿滿地樣子，登時覺得有趣，立馬圍了過去，扶貧隊伍都知道狄笙的身份，本對這場沒有懸念沒有興趣，但在村民的感染下，也擠了上去。

　　狄笙笑呵呵地坐在將位上，自顧自地擺著棋子，心想這棋子摸起來倒是有另一番風味，抬頭看向對面的楊光，愣了一下，楊光已沒了剛才童真，他拿棋一刻，讓狄笙有種如被猛虎盯上的感覺，他總算明白村長所說的氣勢，不知不覺中，他稍微認真地對待這盤棋局。

　　開局，楊光執紅先走，起著中炮，標準的當頭炮開局，而狄笙則後手屏風馬，這是現代象棋中最主流的布局之一，早在明朝就有出現，但並非主流，那時許多棋士忽視了當頭炮佔據中線，直面將帥的威力，喜歡用穿宮馬應對，直到清朝的《梅花譜》的出現，屏風馬應對當頭炮的布局才開始輝煌起來。

　　楊光見屏風馬布局明顯愣了一下，摸著下巴，陷入沉思。

　　這讓狄笙有些意外，他尋思著是楊光啟蒙書籍太古老了，才會面對主流的開局時思考，畢竟這裡不是信息發達的城市，於是他雖然用屏風馬這萬能後手，但並沒有急於搶兵製馬或爭佔空間，咄咄逼人，畢竟對方還只是小孩，認真也要有限度。

　　沉默地九個回合後，棋局過了布局階段，狄笙更加堅定了心中的想法，楊光的布局太古老了，這些布局在如今這個大數據時代，被證實存在許多弊端。

　　村民們雖然都會下棋，但連棋譜都沒看過，很多套路都是自己摸索而來，平常也沒多少時間下棋，自然看不出布局的好壞，而扶貧隊伍的人就不一樣了，雖然也都沒有系統學過象棋，但周圍的人棋藝高，學了一點套路，水平也就在村民之上了，看他們看來，狄笙已經佔據的上風。

　　圍觀者中，以隊長的水平最好，他雖然不是高手，但在業余之中也算一把好手，在他看來，楊光已經輸了，因為象棋的開局布局尤為重要，一旦布局不好，到了變幻莫測的中局就容易顧此失彼，而楊光不但輸在開局，還差在經驗上，這樣一到中局，就已經回天無力了。

　　然而，就在旁人以為勝負已定時，狄笙卻是越下越心驚，他發現楊光對於勢的理解，超乎自己的想象，他很難想象這出自小孩之手，即便是朝職業方向學習的小孩，在楊光這個年紀也只是看了很多棋譜，在混亂的中局，懂得借勢和一丁點造勢，根本不像楊光這樣，不停地啪啪啪兌子，而他明知道將要被二鬼拍門了，卻阻止不了。

　　困斃！?

　　堂堂職業棋手被一名山野小孩逼到無棋可走?還要臉嗎?當然要！

　　“我輸了。”狄笙沉思了一會，歎了口氣，心想:“難道這就是天才的棋感?還好他的開局不好，不然會更早殺棋。”

　　“嗯。”楊光回了一聲，並沒有絲毫表情，開始收子。

　　這場無聲的博弈，最終是楊光贏了。

　　土坯房外一片寂靜，只剩下棋子相碰的聲音，村民們是尷尬，扶貧隊是驚訝，特別是隊長，他從中局開始就一直保持著目瞪口呆的表情，在狄笙認輸之後，他回過神來，暗自慶幸剛才自己吹出狄笙的身份，不然這臉得先放口袋裡了。

　　狄笙早已過了爭強好鬥的年紀，對勝負看得也淡，並沒覺得有多丟人，反而有了收才之心，連複盤都不想提了，開口問道:“你想進城讀書嗎?我可以資助你。”

　　“想，可我不需要同情。”楊光已經恢復純真的模樣。

　　“那你想要什麽?”狄笙不否認他心存憐惜。

　　“我想要尊重。”楊光眼神清澈透明，卻又透著堅毅不屈的味道。

　　“那你就得接受我的資助了。”狄笙說罷，就示意隊長走了，他不想因為自己耽誤別人太多時間。

　　楊光沉默著，但是一旁的村長卻急了，大吼:“收拾東西來祠堂，你要敢不來，我打斷你的腿！”

　　土坯房外，三兩下就走得空空蕩蕩，山風吹過，晾在繩線上的單薄衣服搖搖晃晃，卷成一團。

　　孤零零的楊光整理著衣服，突然自言自語地問了一句:“越之，要不要去?”

　　此時，楊光腦海裡竟冒出一個蒼老的聲音:“我建議你去，感受該有的人生。”

　　楊光“嗯”了一聲，握緊雙拳:“希望我能靠象棋闖出一片天地，這樣咱們就可以天天下棋了，還能吃飽飯。”

　　楊光忘了從何時開始，他的身體內多了另外一個靈魂，這個靈魂名叫李越之，曾經是一名棋待詔，就是古代專門下棋的官職。

　　李越之不單教楊光下棋，還教他識字識禮，所以楊光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越之， 他知道越之很喜歡象棋。

　　越之笑了一聲，說道:“你是要去讀書，先不要決定學不學棋，說不定你喜歡別的東西呢?”

　　“如果我並不喜歡下棋怎麽辦?”楊光年紀雖小，但也知道承諾意味著什麽，他不敢保證，畢竟他見過的東西太少了。

　　“那也沒關系，在你之前，我已經有過兩段人生，一段是自己的，一段是個名叫徐彬的書生，在他的一生裡，他一直在安靜享福，而我為他下棋，使他名列雙收，我本以為這是段美滿的人生，然而在他臨終時，他哭了，他說他的人生並不完整，那時我才恍然，我不希望你死的時候也這麽說。”

　　楊光“哈”了一聲笑，表示自己不懂，收了幾件單薄的衣服，準備跟隨狄笙進城，閑來無事，就在心裡跟越之聊著天:“剛才那個人的很厲害嗎?”

　　“還行，他一開始放水了，現在也不是他的顛覆狀態了，畢竟年紀大，頭腦不靈活，不過即便他沒有這些問題，也沒我厲害，哈哈。”

　　“你不是更老嗎，應該快1000歲了吧。”楊光已經習慣李越之沒下棋時的傻缺模樣了。

　　他沒學過歷史，只聽越之說，他首次寄舍在別人體內的時候是在嘉靖年間，距離他自己所處的年代大概有450多年，於是心想現在距離嘉靖年間應該也差不多是450多年，固猜測越之的年齡。

　　“但我用的你是腦子啊。”越之也不知道自己應該算幾歲了。

　　“所以還是我的腦子好。”

　　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