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吉與曾布密謀了半夜,曾布向他提出,昨日早朝時與向太后發生直接衝突,太過魯莽了。自從“權同處分軍國事”以後,向太后通過排除異己,朝中要害機構都已被她換成了心腹,在趙吉羽翼未豐的情況下,與她正面衝突,最直接的後果,只能是逼著她更換皇帝。現在二人之間裂痕已經出現,趙吉當務之急要趕緊彌補裂痕。曾布再三告誡趙吉,自古能成大事者,莫不是能忍他人所不能忍。
為了將來能順利奪權,為了推行新政,當然更是為了他附體的這位徽宗皇帝,避免被俘北上的悲慘命運,趙吉只有聽從曾布的勸告,暫時當一回孫子了。聽說向太后願意見他,一溜小跑進入福寧宮。
向太后沒有像過去一樣,在廂房內以母子關系隨意相見,而是袍褂、冠帶俱全,端端正正坐在了宮殿正中的座位上。由於乍從外面進入深邃的宮內,趙吉一時視線沒有適應過來,僅僅看到迎面一人居中而坐,就慌忙跪下行三跪九叩的大禮。要在往日,不等他腦袋與金磚地面接觸,向太后就該吩咐譚禛將他攙扶起來了,今日一直等叩完九個頭,才輕輕說了句:“罷了。”也不吩咐設坐,任憑趙吉站著,臉色淡淡地問:“皇帝不去處理政務,到福寧宮做什麽來了?”
我好歹也是當今天子,連個座位都不給設。趙吉火往上撞,但馬上想到曾布的話,將內心的火壓了壓,把腰也向下彎了彎,“啟稟母后,兒臣得了一些上好的鹿茸、燕窩和兩支老山參,專門送給您老人家補補身子。”
“送給我滋補身子?!”向太后哼了一聲道:“只怕你這是順手人情吧。”
難道她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別人所贈?趙吉腦筋一轉,立刻有了主意,態度更加恭謹道:“母后所說非虛,這些東西確是兒臣讓高俅高價求購所得,因為昨天送進后宮太晚,所以兒臣才沒能及時給您送過來。”
為了掌控她推薦上來的這位皇帝,向太后在內宮安插了許多眼線。聽到趙吉沒有敢撒謊,臉色稍微和緩了一些,問道:“替你買這些東西的高俅,就是前日傍晚攛掇你打馬球的那個人?”趙吉正需要這個話題,立刻接言道:“是他。兒臣要不是受這廝攛掇,還不至於從馬背上跌下來,這兩日腦袋瓜一直在疼,連想個事都想不清楚。”
向太后心中一動,宮內都在傳言,皇帝因為打馬球摔壞了腦子,昨日早朝他出人意料的頂撞自己,莫不是正是這個原因?態度更和藹了一些,向旁邊默立的譚禛道:“你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皇帝站了那麽久,不知道給他搬個座。”
譚禛慌忙答應著搬過一個繡墩讓趙吉坐。
看來向太后對他的成見有了很大改觀。趙吉渾身感到輕松許多,致了謝,剛要坐下,只見向太后臉上現出嗔怪之色,問他:“既然皇帝摔傷了,就該好好歇息,怎麽還敢出宮整夜不歸?”
趙吉剛接觸墩子邊的屁股,被向太后的一句話,嚇得差點滑落到地上。他暗自思忖,向太后對他的行蹤掌握得如此準確,與曾布密謀了大半夜,只怕未必能瞞得過她。但仔細看她的神色,又不像是知道此事的樣子。
不能被她唬住。趙吉穩穩心神,重新坐穩了身軀,向太后躬了一下腰,語氣恭謹道:“謝母后關心兒臣。兒臣昨夜之所以外出,正是因為腦子裡的傷。咱們太醫院那幫太醫,除了不該死的人不會被他們治死,什麽病他們能治得好?高俅那人母后應該聽說過,自小在開封城裡混,
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沒什麽能瞞得過他。據他昨天向兒臣稟報,頌聖坊最近來了一位大夫,專治各種疑難雜症,兒臣抱著試一試的心理,昨夜就讓高俅陪著去找了他。沒想到那位大夫真有些門道,給兒臣號了脈象後,直接告訴兒臣,兒臣腦袋中有根弦被摔得錯了位,所表現出來的症狀是胡言亂語,兒臣見他說得正對症,就請他治療,他又是扎針,又是熱敷,忙活了一晚上,今天早晨兒臣腦袋竟真的不疼了……” 趙吉一邊編著謊言,一邊仔細觀察向太后的表情。見她先是滿臉的不以為然,然後是驚訝,隨後完全變成了佩服和羨慕。
等趙吉把話說完,向太后長歎了一聲,說道:“既然你的病已經痊愈,為娘有些推心置腹的話也可以跟你說了。”
聽向太后把對自己的稱呼和自稱都改了,趙吉認為昨天早朝那場風波造成的危機已經完全消散了,不禁暗自佩服曾布,果真薑是老的辣!如果能將這樣的人留在身邊,在以後跟向太后的鬥爭中,豈不是無往而不利。
趙吉生怕向太后生疑,硬生生把思維拉了回來,誠懇道:“兒臣登基不久,政事上還是一片懵懂,正需要母后的教導。”
“你願意聽為娘的話就好。”向太后拍了拍身旁的椅子:“皇帝坐到這兒來。”趙吉起身坐到她的身邊,向太后一把拉過他的手,握在掌心,語重心長道:“兒呀!昨天早朝你那番言辭,把娘的心都傷透了。你知不知道,為娘把章惇、蔡卞、曾布三人趕出朝堂,正是為了你的江山能夠坐得更穩當些。”
是為了你的權柄掌握得更牢,還是為了我的江山?趙吉內心暗笑,嘴上卻道:“兒臣昨天早朝頂撞母后,的確是腦袋摔出了毛病,母后的良苦用心,現在兒臣一切都明白了,像章惇這樣的奸臣,當初就反對兒臣當這個皇帝,如果不將他趕出京城,必定要惑亂朝廷。”
對章惇當初極力反對他登上皇位這件事,趙吉還是昨夜聽曾布所說,所以此刻神情義憤填膺,一點不像作假。但他卻將蔡卞、曾布二人排除在外,其目的是為了下一步請求向太后將曾布留下做鋪墊。
“兒呀,你能想到這一層很好。”向太后道:“當初你的哲宗哥哥去世得太過突然,一句遺言未曾留下,正是這個章惇從中作梗,出頭串聯朝臣,密謀要立簡王趙似為帝,為娘接受了曾布的建議,即刻在哲宗皇帝的棺槨前召開了立儲朝會,打了章惇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才成功將你推上皇位……”
向太后所說的這些,趙吉昨夜都已聽曾布說過了,他裝出一副日有所思的模樣問:“聽母后所言,兒臣能榮登大寶,曾布是立下大功的,既然他是咱們的人,母后為何還要將他一起趕出京城?”向太后一時語塞,過了許久才歎息道:“曾布什麽都好,就是當初不該跟那幫亂臣搞的什麽變法。當年高太皇太后曾經說過,祖宗之法不可變,變了就會生出大亂,為娘還能活幾年,這樣做,還不是為了你江山的穩固。”
聽語氣向太后好像對曾布印象不是太壞,趙吉見縫插針道:“據兒臣了解,曾布本質並不想變法,都是當年太年輕受了革新派的蠱惑,他一直在後悔著呢!”
“曾布這些話你都是從哪兒聽來的?”向太后松開了趙吉的手,警惕的目光盯視著趙吉,“你是不是偷偷與曾布見過面?”
這老娘們真夠警覺的。趙吉按捺住砰砰的心跳,強自鎮定道:“兒臣治了一夜的病, 哪有功夫去見曾布,這份奏疏是昨天旁晚曾布托人送進宮來的,兒臣說的那些話都在這份奏疏上。”說完,從衣袖內掏出一份奏疏遞給向太后。
向太后出身名門,從小耳濡目染很識得幾個字,接過曾布的奏疏,毫不費力很快看完。像是對趙吉,又像是自言自語:“曾布在哲宗後期,推行紹術新法很是賣力,他能改變得如此之快,會不會是在作政治投機?”
向太后的話透徹入骨,像是看到了曾布的心裡。趙吉不能不由衷佩服,一個封建社會的老年婦女,能有這樣的洞察力,太難得了。為了能留下曾布,趙吉豁出去了,采取迂回戰略道:“母后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主動權掌握在咱們手上,可以暫時將曾布留下,一但發現他口不對心,再貶黜他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向太后看著他,微笑道:“看來曾布昨天早朝幫你說話是幫對了,現在該是你投桃報李的時候了。”
這個老女人,好像什麽都瞞不過她。趙吉不敢再裝腔作勢,乾脆順著向太后,“古人都說‘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咱們誠心對待曾布,他不會再跟著那些革新派胡鬧的。”
此時向太后已經被趙吉完全迷惑,笑道:“既然皇帝要知恩圖報,為娘滿足你這個心願。”叫過譚禛吩咐:“你去曾大人家傳本太后的口諭,讓他暫且留在京城,以觀後效。”
說了這麽久的話,向太后著實有些累了,邊起身邊向趙吉道:“為娘已經答應你的請求,留下了曾布,你可以安心回去,再找那個高俅打你的馬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