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東青認為這個年輕人很難對付,是因為自己之所以能夠發現他在盯自己的梢,並非是自己目光敏銳,而是這個年輕人正在肆無忌憚地看著他微笑。
馬東青認為這年輕人的微笑是對他的侮辱,於是他轉過身去,一邊抽煙一邊探出頭去,想看看7路公交車來了沒有。他打定主意不去理會這個讓他感覺有些壓力的跟蹤者,與其主動出擊,不如以靜製動,這也是他多年預審工作積累的經驗之談。
果不其然,7路公交車沒等來,倒把那個年輕人等來了。在馬東青抽了四口煙之後,年輕人已經走到了他身邊。
“你好。”
年輕人笑眯眯地說,一邊說一邊用右手指了指車站廣告屏上顯示出的一行小字:公眾場合,禁止吸煙。
“不好意思,我以為沒人,所以有些失態。”
馬東青一邊說一邊掐滅了煙頭,然後轉過身子,將煙頭扔進了站牌旁邊擺放的垃圾箱上的煙頭專用收納盒。
“你說奇不奇怪?這車站既然不允許候車者吸煙,可是又準備了煙灰盒……”
馬東青一邊說一邊看著那個年輕人,見他仍然是一臉平靜,於是接著說道:“就像你,本來是在跟蹤我,偏偏要跟我打招呼,提醒我不要吸煙。”
“有個老朋友,想要和你聊一聊。”年輕人微笑著說道。
馬東青故意露出驚愕的表情,誇張地雙手一攤,對那年輕人說道:“我不會是在拍香港警匪片吧?”
年輕人搖了搖頭,認真地回答說:“不是。不過你如果去拍警匪片,我敢說票房一定不錯。”
此時遠遠傳來汽車喇叭聲,馬東青不用轉頭去看就知道是7路公交車就快到了。他看了年輕人一眼,沉聲說道:“我幹了二十多年警察,既不喜歡看警匪片,更不會去拍警匪片。所以你不要想看我演戲,更不要在我面前演戲。說吧,你跟蹤我,到底想幹什麽?”
馬東青一邊說一邊伸手又要去掏煙,隻不過左手剛剛伸進口袋,卻又收了回來。見那個年輕人臉上突然浮現出了一絲不安,他心中歎了一口氣,暗想:“到底還是年輕啊。雖然裝著老成,嘴上沒毛,隻事不牢。”
馬東青嘿嘿一笑,若無其事的說道:“放心,我不是要掏槍。警匪片看得太多可不好,容易疑神疑鬼。在7路公交車到站之前,你還有半分鍾來說服我。”
年輕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字一句地說道:“有一位老朋友,想要和你聊聊。他不方便到所裡去找你,所以換了個地方等你。二十五年前,這位老朋友曾經給你寫過兩個字:慎獨。我想你還記得吧?”
……
十分鍾後,馬東青跟著年輕人走進了距離派出所不遠的一家商場的地下美食城。由於正趕上飯點,這裡熙熙攘攘,十分熱鬧。各種飯菜香氣夾雜著地下商鋪特有的潮氣撲面而來,尤其是咖喱味極為濃烈,熏得馬東青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年輕人走在前面,不斷躲閃擁擠而來的男男女女,帶著馬東青走到一家陝西牛肉面館門前。與左邊的大骨頭館和右邊的日式蓋飯專賣店相比,這家面館多少有一些落寞。
馬東青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店內最裡面一張桌子後的那個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如同二十多年前每次走到他的辦公室門外,都要習慣性地整理一下軍帽和風紀扣一樣,他的右手又向頭頂摸了過去。
那個人恰好抬起頭來,與馬東青目光一碰,
看不出他的眼中是高興還是驚訝,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算是和馬東青打了一個招呼。 “您、您怎麽到這裡來了?”
馬東青站在那個人的對面,畢恭畢敬地說道。
“坐,坐。”那人頭也不抬地擺了擺手,示意馬東青坐下。
馬東青拿捏著坐在他對面,不過隻有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雙腿繃得緊緊的,隨時準備從椅子上跳起來。
年輕人拽過一把椅子,坐到了另一張桌子旁,隨手拿起桌子上的菜牌,仔細地看了起來。
馬東青看著對面的那個人,歲月的流逝,他的頭髮已經斑白。在脫下那身製服之後,這個無數鐵血戰士眼中的戰神已然回歸成為一名普通的退休老人。馬東青不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即便他離開省廳,到了一個二線城市的街道派出所擔任一名普通的民警,情緒上也沒有什麽波動。可是此時此刻,面對這個衣著普通、頭髮斑白的老人,卻壓根無法淡定。
那人抬起頭來,將一台平板電腦放在桌子上,對馬東青說道:“客套話就不用講了。今天找你報案的那個張傑,你認為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馬東青嚇了一跳,差點從椅子上蹦了起來,顫聲說道:“軍……您、您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那人搖了搖頭,仍然不緊不慢地說道:“你不用管我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我隻是問你,張傑說有人跟蹤他,你認為是真是假?”
馬東青突然有一種錯覺:坐在對面那個人正是下午的自己,而自己,則變成了下午坐在自己對面的那個可惡的市儈。
他知道面對這個人,自己根本不需要有任何保留。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把自己完完整整的交給了這個人,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於是他沒有半分猶豫,點頭說道:“他說的是真的,確實有人在跟蹤他。”
那人看了馬東青一眼,接著說道:“可是你好像並不打算辦這個案子,為什麽?”
馬東青略一沉吟,有些為難地對那人說道:“您可能不知道,立案需要證據。那個王……那個張傑是在M國被跟蹤,回國後疑神疑鬼,行蹤詭異,現在這是一筆糊塗帳。我對照了他到我們所報警時的兩份筆錄,又從其它三個派出所要來他的報案記錄。我隻能確認確實有人在M國跟蹤過他,而回國後是否仍然有人跟蹤,還需要調查。但是您知道,國內的法律關於這種情況並沒有作出規定。若是有人到派出所報警說有人跟蹤,派出所就要派人處理,那大夥就不用乾別的了……”
那人不等馬東青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依你看來,跟蹤張傑的會是什麽人?”
馬東青早就知道那人會問這個問題,立刻回答說:“這小子的社會關系相當複雜,在所裡說的話也是雲山霧罩。不過根據他透露出的一些情況,可以認定在M國跟蹤他的人絕對不是黑社會,更不是什麽犯罪組織,十有八九是M國政府的海關人員或是特工。我剛才下班時還向機場派出所的王所長詢問了一下,這個小子在機場派出所兩年前就掛上號了。如果不是因為沒有搜集到足夠的證據,早就動手把他抓了。老王說如果按照這小子這些年幫人代購的獲利金額,判個十年都不冤枉他,所以我想M國的海關早就盯上他了。根據這小子所說的情況,在M國,曾經有一個下午接連換了七撥人來跟蹤他。黑社會和犯罪組織都沒有這份實力,隻有M國政府才能辦到。”
那人顯然對馬東青這段話很感興趣,他若有所思地說道:“那麽在國內跟蹤他的又會是什麽人呢?”
馬東青有些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對那人說道:“國內就更複雜了。我陪著這小子聊了一下午,對於他的情況多少知道一些。他母親是咱們國內某名牌大學派出去公費留學的女學生,結果在那邊未婚生子,這小子也算入了M國國籍。隻不過他母親因為此事被遣送回國,把他也帶了回來。他母親回國後不久,生了重病去世,他便跟著外婆長大。成年後獲得M國一個慈善基金的幫助,回到美國讀書,大學沒畢業便輟學打工,一直也沒有從事什麽正經工作。這幾年代購流行,他便做起了這門生意。不過被咱們海關和公安部門打擊了幾次,雖然沒有抓到這小子的證據,讓他暫時逍遙法外,不過他的貨損失慘重,可能也沒賺到什麽錢……”
說到這裡,馬東青看著那人,有些為難地說道:“軍……那個……我能說的就這麽些了。其他事情我也不知道……”
“知道了也不能跟我說,是不是?”那人微微一笑,有些戲謔地說道。在這一瞬間,他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突然變得陽光燦爛,好像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的光輝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