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嶺,日暮西沉。
一支由五輛牛車組成的貨隊緩緩在道旁停下,牽牛的車夫喚住青牛,滿臉狐疑望著車轅上的玄服少年。
“貴人,你真要我等在此處卸貨?”
李恪抻了抻懶腰,問:“此處可是博浪沙?”
“確是。”
“那便是的。”李恪跳下牛車,輕輕活動麻木的腿腳,“不過不是卸貨,是卸牛。”
“卸牛?”
“將牛卸下來牽走,大車留下。”
車夫的臉登時就黑了下來:“貴人,牛車是我等活命之物,先前雇車是為送炭,可不是為了送車!”
李恪歪嘴一笑:“原來是你等活命之物……也罷,君子不奪人所好,由養!”
怎怎呼呼的由養裹挾著烈風呼嘯而至。
車夫眼神一緊,五人聚攏,握著拳緊張兮兮盯住由養。
由養瞪著眼一聲怒喝:“大車價幾何!”
“噫?”
“我問,車價幾何!”
車夫終於聽明白了,五人眼神一陣交流,顫顫巍巍伸出五隻手指。
由養的眼睛瞪得更大:“幾架半舊的破車便要五金?”
“五金……一架。”
牽著牛的車夫心滿意足而去,由養付了錢,滿心不爽:“先生,要我說便將這些刁民教訓一番,區區破車五金一架,也虧他們喊得出口!”
風舞在旁冷笑幫腔:“三川民風由此可見。可笑孔仲尼口口聲聲複古周禮,周禮所養便是這般刁滑模樣,無怪乎周室沒落,秦人代周!”
李恪一臉苦笑:“一兩人行止怎又扯到儒家身上……”
“先生誒!”風舞恨鐵不成鋼,“三川郡乃周之司隸,此地民眾歸秦日短,言談品行自然是周禮所教,如何與儒家無關?”
“罷了罷了,你等非儒便非儒,莫將整個三川都稍帶上,其民何辜?”
風舞恨恨跺了跺腳,抱拳唱喏:“唯!”
李恪搖了搖頭:“由養,四下找找靈姬留下的記號,找到霸下,將炭車拉過去。風舞看著車,莫叫豺狼虎豹將炭搶了去。”
二人皆是一愣,齊聲問:“先生作甚?”
“我啊……”李恪看了看遠近山丘,故作陶醉,“此處風景頗佳,我欲登高遠眺,賞景遊玩。”
博浪沙確實與美人嶺很相似,都是連片的平緩丘陵,丘高十數丈到數十丈間,地覆百裡,其勢綿延。
不過正所謂南橘北枳,美人嶺地處北境,緩坡上少見樹木,俱是草野,而博浪沙位於中原腹地,茂林幽深,連一條上山的小徑都不易找尋。
李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攀到山脊,向下以往,看見一條S型的蜿蜒大路自東而來,一路西行。
這一段算是從陽武到滎陽的縣道,李恪在地圖上見過,雖名為縣道,其實卻只是濟鴻二水之間一段沒頭沒尾的通途,跨過濟水便是陽武,越過鴻水,又是三川至碭郡的馳道選址。
只可惜那條馳道尚未竣通,眼下四處都是修路的民夫,始皇帝的禦駕通行不得,只能繞道相對平坦清淨的博浪沙縣道。
這些消息,李恪是從武強的商賈口中旁敲側擊打探出來的,至於真假與否,無關緊要。
這件事中唯一緊要的就是兩天以後,始皇帝的車駕真會從腳下這條曲折的縣道途經,而且不出意外的話,待到馳道竣通,以後他也不大可能舊地重遊。
所以張良的博浪擊錐很有可能就是發生在這次東巡途中。
還有兩天時間……
李恪心滿意足地原路下山,抬眼一看,發現墨者們已經匯合在一起。靈姬頂替了風舞的位置,風舞則與由養一道,
正忙著緊縛掛鎖,一前一後將牛車抬起,齊力推往霸下的隱蔽所。“往日補給也是這副模樣?”李恪奇怪問靈姬。
靈姬喪氣地點了點頭:“霸下雄武,行進時地動山搖,以至牛馬驚懼,無從跟隨。可钜子又不許外人混入霸下隱蔽之所,所以每次補給,最後一段皆是如此般以人力運送的……”
李恪沒好氣地看了靈姬一眼:“你與由養隨我也有年逾了吧?”
“是!”
“若是泰在此處,這會兒大概已經想到清減人力的法子了。若是儒的腿腳不曾癃,這會兒也該開始想法子了,唯有你更由養,一面苦惱,一面傻乾,兩個腦子還不如泰一個腦子管用。”
靈姬被訓得大氣也不敢出,小聲強嘴道:“誰說由養師哥不曾想折。可是畜力既然無用,僅憑人力又能有何作為?”
李恪氣得眉毛直跳。他撿了一枚炭枝,就在道上畫起草圖:“你看,以牛車為底,於扶手處加裝一輪,製成一前二後的三輪車型。你等試著在前輪兩側加裝踏板,頂上再加裝一個控制方向的角狀車把,看看能否清減人力!”
靈姬聽得眼睛發亮,指著前輪道:“先生,前輪要調節方向,連軸該如何製作,還有踏板又該如何固定?”
李恪隨手丟掉炭枝,拍拍手站起來:“此事你與由養自己去想,甚時想透了便製出來,若想不透,再苦再累也是活該,以後不許再抱怨一聲。”
“唯!”
……
等李恪等人隨著第五輛炭車進到霸下藏匿處的時候,時辰已是牛羊入時。
兩個多時辰五趟來回,霸下藏匿的地方就在博浪沙接近中點位置的一座山洞。這山洞的條件與蒼居自然沒法比擬,但至少有足夠的空間讓霸下勉強藏進來,甚至洞口還有粘滿了藤蔓的木牆用於遮擋。
像這樣的山洞墨家手中有上百個,遍及天下,是幾代墨者駕乘霸下時留下的遺產,現在更多用於墨衛密聚,所以一應遮擋、石榻、草墊都是現成,連煮食的瓦釜都有置備。
李恪還發現一處天然的天窗,也有木板遮擋在上, 位置恰在霸下頂部,從煙囪側梯就可以輕松爬上去。
他猜測,這本就是給洞穴通風用的。
由養和靈姬已經開始討論三輪車的改製,不出李恪所料,還拉上了儒和風舞。
墨者夜不食飧,李恪自顧自煮水,把買來的米餅泡軟,灑上蔥韭、熏肉,又灑了一些鹽粒,獨自一人細嚼慢咽。
辛凌悄沒聲出現在背後,冷著聲問:“你設計了機關獸,木牛?”
“木牛?”李恪的腦海裡浮現出諸葛亮的獨輪推車,皺著眉想了一會兒,這才確定辛凌說的是三輪車,“給他們隨手出了個課題,免得他們百無聊賴,無事可做。”
辛凌點了點頭。
“師姊,那處天窗你可上去過?”李恪指了指頭頂。
“去過。”
“上頭視野可好?”
“可觀東西。”
“隱蔽性呢?”
辛凌顰眉:“你有何用意?”
李恪神秘一笑,吹涼木杓上的米糊,送進嘴裡咀嚼咽下,施施然道:“方才發現博浪沙風景頗佳,然上山不易,若是此路可通,這幾日倒是多了個絕佳的去處。”
辛凌覺得李恪的話不盡不實,不過雙方已經相當熟識,辛凌知道,凡李恪不想說的,她問不出來。
問不出來便不問。
辛凌傲嬌慣了,扭頭就走。
李恪從後面叫住她:“師姊,你還未告訴我,上頭隱蔽性如何?”
“擋板一合,無人可見,甚佳。”
李恪摸著下巴嘿嘿傻笑,一扭頭,專心對付起自己的米糊。一想到兩日後那場大戲,一時間,連寡淡的米糊都變得格外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