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定了水房,眾人的眼睛隨著竹枝,一齊轉到治水上的另一處機關。那是這次介紹的重頭戲,獏行,螺旋形態。
李恪一下一下點著圖板,輕聲慢語:“螺旋形態,其動力基礎依舊是獏行,但配屬的獏行輪輻兩丈,寬一丈,不設方鬥,隻設刮板,如此就有了更大的推力,可以提高轉速。獏行中軸連接曲杆,拖動五至七架螺旋杆自轉,向上汲水,流入田渠。”
儒和泰好奇地蹲了下來,湊到近處查看螺旋杆的結構:“這便是先生昨夜所說的螺旋杆?”
“正是。”李恪抬起竹枝,點到圖板正中的螺旋杆詳圖上:“此為螺旋軸,軸壁固定螺旋向上的等距滑道,滑道斜向上,外援箍欠封板,將滑道封閉起來,解決水在上行過程中的逃逸問題。”
“此物亦你設計?”辛凌問。
“此物乃是取自古籍。”李恪面不改色心不跳,張口就來,“世傳大禹治水,伯益輔之,製水井解生民乾渴,製螺旋解山田灌溉,我苦思一日,這才將此物複原出來。”
“伯益製螺旋……古籍在何處?”辛凌疑惑地問。
李恪指了指自己的腦子,遺憾說道:“前幾年有遊學士子路過苦酒,我從他處看的,似是《列子》某卷,具體記不得了。”
《列子》算是春秋戰國的文學類公共頻道之一,和《山海經》一樣,編纂者不詳,書目亦不詳,人人都可借此為名書寫故事,有得寫火了,廣為流傳,有得寫得不怎地,訂閱者寥寥無幾,久而久之也就失傳了。
所以即便是飽讀詩書之人也不敢說自己看過全本的《列子》,因為《列子》一直在連載,根本就沒有完本一說……
“竟是出自《列子》……”辛凌苦惱地搖了搖頭。
在她想來,出自《列子》,螺旋杆是不是伯益所造之物就變得撲朔迷離,但這個故事究竟是誰編的,更加撲朔迷離,根本就沒有考據的可能。
如此一來,此物即便不是伯益之物,也只能是伯益之物了。
【伯益螺旋】,眾口一詞之下,螺旋杆正式定名。
李恪讓史祿和由養把所有的圖板都收拾起來,又從中挑出螺旋杆的標準結構,交給儒和泰複刻一份,眾人團坐,聽李恪安排接下來的事情。
“工坊、工棚和物倉尚需幾日完工,完工以後,我等要在獏行選址搭建作業平台,再然後是挖掘蓄水池,擴建和改建溝渠,這之中至少能騰出十五日。祿君、由養君、固君……”
“聽憑先生吩咐!”三人齊齊拱手。
“你三人的當務之急是在沙盤上擺出百一范,驗證螺旋杆的數量,為後續的實際施工提供指導。在我想來,一輪五杆足以,若是不足,增設獏行便可。”
“唯!”
“配屬螺旋杆的獏行較小,用料不會那麽苛刻,對水文的要求也必然低,測出合適的水址,這也是你等的工作。”
“唯!”
“辛阿姊,憨夫君……”
“恪君且說。”
“沙盤處仍需要大量精匠,尤其是木匠,需保證敷用。”
“此事必無問題。”憨夫拍著胸口保證。
“此外現場指揮,民夫調派,倉佐、倉吏、田典,勞煩三位。”
“請恪君放心,此事分所應當!”第一次,倉佐誠與倉吏冬誠心以對。
……
整個獏行製作組的發條又一次上緊了弦,從須彌居到水畔田邊,到處都是熱火朝天的景象。
李恪的獎懲制度被執行得很徹底。
第一個旬日,工棚完工,物倉完工,各色工坊也完成了七成。水畔田邊,近兩百石粟米堆積如山,
對應的則是百五十張喜氣洋洋的臉,以及同樣數目的,首批被清退的老弱。這一批被淘汰的幾乎全是老弱,上至五十余,下至十七八,要不空有力氣不擅勞作,要不年老體衰用力不行,李恪為他們每人準備了三鬥粟米,接著便是籍冊除名、開具驗傳、發還各縣。
水畔到處都是哭告與哀求的聲音,李恪獨自站在一旁,咬著牙,強壓住心中不忍。
小穗兒急匆匆跑了過來。
“公子,嗇夫來了,正在您屋裡等您,看起來……頗有些怒氣怨言。”
李恪苦笑搖頭:“嗇夫心善,此事早在預料。走吧,我這便去見他,就是叫他罵上兩句,解解恨意也好……”
在兩位墨者的保護下,李恪和小穗兒回到家裡。
“嗇夫……”
“恪君如今出入護衛,卻再也不將黔首生計放在心上了麽!”一進門,田嗇夫囿怒目圓睜,對著李恪就是一頓大吼。
李恪低著頭,垂著手,不做任何反駁。
整件事根本就沒有需要辯駁的地方,建造獏行需要八百勞力,征發工期是將近四個月,首批征發兩個月,下一批再行征發兩個月。
田嗇夫囿見不得百姓忍饑,不問需求,不做挑選便送了千五百人過來,對整個工程並沒有任何好處。
因為施工的區域就這麽大,千余人可以鋪擺得很開,再多六七百人就顯得擁擠,對施工效率沒有益處,反而有害。
整整十日,因為獎懲制度的執行,所有民夫無人惜力倦怠,可是就連工棚、工坊、物倉這些基礎的搭建都沒能完成,這說明過多的勞力對工程的影響比想象中更大。
這一點所有人都清楚,就連田嗇夫囿也清楚,否則他心懷憤懣,這會兒就不該在李恪房裡等著罵人,而應該在水畔,用自己的權威製止李恪對民夫的清退。
他沒有,所以李恪懷著士為知己者死的悲壯心情,任由他罵。
如此直罵了盞茶功夫,田嗇夫罵累了,靠在榻邊直喘粗氣,李恪從小穗兒手裡接過涼了半茬的忍冬茶,雙手遞上去。
“嗇夫,忍冬生津,清火,您先飲,飲完再接著教訓小子。”
田嗇夫囿哪裡還罵得出口……
他喝著涼茶,歎著長氣,一臉悲色,滿心怨言:“恪君,我亦知此次征發民夫過甚,還有好些年未傅籍之人也虛報年歲混在其中……但生民之苦你亦知道,五月尚遠啊!無菽荅果腹充饑,我若不征,他們食甚?”
“嗇夫,獏行若成,則臨水之裡皆有水灌溉,田畝高產, 黔首們不消幾年,便有余糧渡災了。”
“可去歲雹災他們卻無糧可渡!我請縣府開倉濟民,縣府說大秦古來未有濟民之舉,不可妄行……如今你……哎!你就不能將多余民夫調出水畔,予他們一口粟食?”
李恪搖了搖頭:“人皆有墮心,苦勞者飽食,安逸者亦飽食,則無人勤業,必會影響工期。為主使者,心不可善,情不可偏,唯公平也!”
“你未曾試過,如何得知?”
“嗇夫,不患寡而患不均,古來如此,我何必要以獏行行險?為今之計獏行才是首要,嗇夫忘了麽?”
田嗇夫頹喪地歪倒,有氣無力說:“其實我也是知曉的,否則也不會直來你處……”
李恪跽坐在地上,輕聲說:“我知。”
“既然你意已決……獏行如何?”田嗇夫囿坐起身,強撐著腰杆問道。
“獏行設計有所改動,須彌居正在進行新一步實驗,不幾日便有結果出來。我之預估,新獏行大約耗費鄉倉三成,范圍更廣,工期卻不會增加,或有減少。”
“耗費少了,工期短了,效率反而高了?”田嗇夫囿奇道。
李恪點了點頭:“我在古籍處尋出伯益螺旋,於獏行大有益處,故而如此。”
田嗇夫囿感懷道:“竟是聖人造物!如此一來,今歲豈不是可再擇一裡,搭建獏行?”
“或可吧?”李恪不確定道,“苦酒裡之事尚未抵定,還是莫將話說得太滿為好。”
“此老成謀國之言!”田嗇夫囿笑了兩聲,突然湊近到李恪身邊,“近些日我調查官奴之事,已有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