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下情勢傳至塞上,被轉化為一枚枚各色小旗,安插在相府的全境沙盤上。
李恪捂著下巴久久難言。
為了保護難得的工業人才,天下墨者在戰亂之始便齊聚入雍,這當然有益於雍國的製造業發展,可同時,也拆毀了墨家這數百年建立起來的情報網絡。
情報是大事,一日不可絕,尤其在現在這樣的亂世當中,更是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所以李恪很快就建立了替代品,也就是商團和集商所。
在雍國的行政體系當中,情報是明碼標價的商品,只不過交易的對象只有一家,那就是官府。
官府收各地情報,依輕重緩急許以積分。這些積分不折金錢,卻可以在競標之後啟用,折成標價。
這種特權相當於作弊,哪怕商團不能為此省下一個半兩錢,也足以讓他們趨之若鶩。
可萬事萬物皆有利弊,大雍的評定機制在刺激商團收集情報積極性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得把政府的滯後性帶到了情報工作當中。
上郡、雁門是重商之地,與塞上皆有距離,只要不是生死大事,各情報機構都習慣一旬一送,再加上來回路程的消耗,到李恪看見情報,往往是十五天甚至二十天以前的事。
平心而論,放在大秦這樣的時代,一兩旬的遲滯本不算出奇,反倒是墨家五至八日響應的情報網在很多人看來有些過於苛責……
只是!
秦二世三年的四至五月間,天下的變化未免也太快了一些……
上一組情報,劉季才被灰溜溜趕離啟封,又遇楊熊被打得抱頭鼠竄。
這一組,張良突然出手,僅十二日就助劉季拿下了整個韓地。
韓王摔死了,劉季翻身了,六萬大軍氣勢洶洶殺敗楊熊,以偏師攻陳,主力進襲南陽。
這下真了不得了……
南陽可是大秦的要地!她的腹地連著武關,邊境又與三川相連,只需兩日就可以行抵到函谷關下。
此二關若任一有失,內史腹地隨之洞開,而所謂的防禦力量,只剩下閻樂……
南邊不太平,北邊也不安分。
身為原史上楚漢爭雄的雙子王星,項籍從不會讓劉季專美於前。
上一組情報,他還在安陽釣魚,宋義還是大佬,趙柏多了一支萬人精騎,雖然辛苦些,但遠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李恪曾匯集身邊智力分析過秦趙之戰的走向,甚至連李左車、韓信和旦都趕來塞上,就是為了不使出錯。
記得那時,大夥的普遍意見都是:張耳賣空敖倉是一手妙棋,此消彼長之下,章邯敗局已定。
但是,同樣因為敖倉之失,章邯和王離必定更加謹慎。失去了出奇製勝的機會,趙柏肯定擋不住秦軍。
最大的可能是王離先一步攻滅趙軍,楚軍則熬到秦軍山窮水盡之時,克定完勝。
這個時間大概需要六個月,在那之前,宋義完全沒有出兵的理由和動機。
然而一轉眼,新的情報送過來,項籍居然把宋義的腦袋擰了!
熊心捏著鼻子追認了項籍掌軍的事實,還順手掐斷了楚軍的給養,二話不說就把楚國最精銳的十萬大軍丟在了千裡無人煙的趙地……
這年頭,楚人已經開始流行傲嬌大漢了麽?
秦趙楚三方會戰正式開始比誰扛餓了麽?
李恪在目瞪口呆之余重新做了一次推演,結果當真令人欣慰。
項籍現在等不起了!
他只能放棄唾手可得的勝局,從東郡一路收集給養,趕著趟繞道巨鹿,趁趙軍還有一戰之力的時候,在沙丘宮畔與王離來一場純爺們之間,勢均力敵的響亮對決!
破釜沉舟……最終還是要發生麽?
大秦的喪鍾在一南一北突然鳴響,毫無征兆,全不給李恪籌備的時間。
李恪歎了口氣,抱起整合一處的情報徑直去了王宮,在大半夜叩響了扶蘇的寢宮房門。
一陣悉悉索索的輕響後,扶蘇打著哈欠,揉著眼睛拉開房門。
“孤昨夜繁衍了一夜王嗣,你最好不是來尋孤飲酒……”
李恪冷冷盯著他:“給你三個呼吸清醒過來,因為……大秦要亡了。”
……
半個時辰之後,扶蘇、嚴駿、李信、李泊、公子高,還有所轄戰事完結以後,因為各自原因留在塞上的蘇角和韓信齊齊聚到相府,在沙盤前靜聽李恪拆解情報,分析推演。
真正的靜可聞針……
半個月前,大家還在商量學宮的趣事與行將通車的盤龍……
半個月後,李恪突然告訴他們,大秦快亡了。
大秦快亡了。
無論項籍與王離之戰誰勝誰負,鹹陽都擋不住驟然雄起的劉季大軍。
在吞並楊雄部,進一步深挖韓國與陳郡之兵後,劉季的兵力大概在十三四萬,其中至少七成有甲兵。
而等拿下了南陽,他叩關入定內史的軍隊也許會膨脹到二十萬。且無論裝備有多糟,鹹陽的庫存都足夠讓他變成配置不下於北軍的精銳之軍……
大雍該何去何從?
所有人都看著扶蘇,扶蘇則看著李恪。
“恪……此局,可有解?”
“有!”李恪斬釘截鐵,“眼下時不我待,我們要立即揮師入關!”
嚴駿皺了皺眉:“此時引大軍入關,北軍與章邯怎麽辦?”
李恪像不認識嚴駿似的:“北軍與章邯忠於胡亥,是死是活關我們何事?”
李信與扶蘇一齊苦笑。
李信歎著氣說:“相國,你將事想簡單了……”
“何解?”
“我軍北進,只需壓服閻樂,王上便可廢偽帝,登至尊,此事不難,有武安君蓋世武勳,定可趕在二關失陷之前做得,老夫深信不疑。”
“然……”他話鋒一轉,驟抬音量,“章邯、王離或有從賊,然北軍與刑徒軍無辜!王上登基之後,他們就是王上之軍。若他們戰勝尚可,只需遣一使,招撫,揖罪,萬事定矣。可若他們敗了呢?坐視數十萬將士身死耶?”
李恪的頭嗡一聲就炸了。
李信說得不錯,他忽略了一件大事,那就是……為了免掉扶蘇不臣和篡位的罪名,大雍歷來以正統自居。
既然是正統,那扶蘇奪位以後自然就要繼承胡亥的一切,其中不僅有中原的爛攤子,還有身在趙地的四十萬大軍。
說白了,將要新生的大秦經不起一場四十萬人決戰的失敗,這是政治的需要!也是日後快速且穩定地平定天下的需要!
該怎麽辦?
李恪一屁股坐在沙盤邊,閉著眼皺眉苦思。
最簡單的辦法,先坐視巨鹿之戰的結果,無論勝敗,雍國大軍都可以徑直進入鹹陽,不再受輿論所困。
但這個辦法有一定風險,時間。
如果劉季早一步入關,鹹陽淪陷,大秦就亡了,便是扶蘇複辟,他也成了手握重兵,坐視宗廟毀棄的逆子奸人,苦心經營的人設便會就此崩塌。
次佳的辦法,救章邯!
如此鹹陽肯定沒救了,而且章邯也不見得救得及。但雍國只要能說服章邯與王離提前表態,就大可以趕在鹹陽淪陷之前口頭宣布廢帝,遷都。
這麽做,情理上法理上都會變成一筆糊塗帳,大家以後輿論上見真章,但想平穩的結束亂世,無疑就成了一場虛妄。
此外還有最險的辦法……
李恪吐出一口濁氣,睜開眼睛:“王上,你欲救章、王否?”
扶蘇定定看著李恪:“若在鹹陽與將士之間二擇其一,孤擇將士。”
“理由!”
“將士為大秦拚殺經年,雖非孤令,卻有忠心。孤若為帝,必不能使忠臣魂魄無歸!”
“迂善之善!”李恪恨恨啐了一口。
嚴駿、蘇角和公子高三人登時暴起,才要發難,就被扶蘇一眼瞪住。
他苦笑著:“恪……抱歉,令你失望……”
“失望個屁!你是什麽人,我難道不清楚?”李恪徹底放飛了,跳起來一把揪住扶蘇的衣祍,拖著他直來到沙盤前。
所有人都驚呆了,眼看著李恪罵著娘在前,扶蘇笑呵呵在後,全無半分尊卑上下,恪謹恭嚴。
可偏偏……這個畫面竟出奇地和諧……
至沙盤,李恪松開手,鏘一聲抽出啟夏,直指沙盤。
“你,禦駕親征!”李恪揚劍直指巨鹿,“項籍戰法勇猛,此戰必不會久,所以,這一戰你一個步軍也不能帶!”
“親征所部,先以涇陽君烏鶴敖領王軍兩萬,出高厥,會合墨軍將軍田橫,白狼、鐮鼬二營二萬五千,入陰山,納鎮南將軍陳旦之破狄軍兩萬,我再以快信命雲中郡守李左車急征牧更四萬,由他統領,共十萬五千人馬,配一人雙騎,奔赴巨鹿!”
“戰場局勢一日數變,項籍、章邯、乃至彭越都非易與。而你少歷戰場, 此番麾下又俱是騎卒,長短皆顯,故需一員上將佐你……”
說到這兒,李恪頓了頓。
“算了,今日不與你客套,我們實話實說。軍事上你全得聽他的,說進便進,退便退,救便救,棄便棄,反正不許以王上之尊壓他分毫……你這次親征就兩個差使,杵在王旗底下做吉祥物,以及,威服章邯與王離,收其軍心!”
扶蘇了然笑了笑:“一如當年你我同袍?”
“是,就如當年那般,允否?”
扶蘇重重點頭:“可也。只是你準備令何人為我將軍?”
“此人……需膽大,心細,對五類騎卒如指臂使,進守退攻無藝不精。其才,其威,還得震得住旦、橫和涇陽君此等悍將……”
李恪抬起頭,在屋裡環視一圈,眾皆閃躲。
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了韓信身上。
“信!”
韓信騰一聲單膝跪倒,抱拳鏗鏘:“臣在!”
“明日,王上會除你為白麾上將軍,統領五軍,隨王伴駕!”
“嗨!”
“你需知,這可不是個美差。若王上在此征受了半點驚嚇……”李恪冷冷看著他,“你那一家老小……也別活了。”
韓信鏘一聲拔出元戎,雙手平舉敬遞至扶蘇面前。
“王旗所至,群醜畏服!臣以身家性命相保,必不負王上與相國重信,但有所失,韓氏!絕於元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