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什麽呢?
呂丁被李恪的言語神態惑得一愣,忍不住連自己都想知道自己在急些什麽。
可是他思前想後,也沒發現自己有什麽必要著急。
李恪正在為他廣開財路,眼前不止有設計精巧的圖板,還有價值千金的建言。方才,他就是因為聽到了一針見血的商論,一時間心神動搖,情難自禁,這才起身下拜。
可這一拜在李恪眼裡,怎麽就成了急?
怠訪急歸可是大大的失禮,若自己真做了什麽,導致李恪誤會了,生氣了,把圖板收走了……那又該如何是好?
腦補到這兒,呂丁再也坐不住,急吼吼跽坐起來,衝著李恪,身體幾乎傾斜成三十度斜角:“恪君,我從未想過早歸啊!”
李恪一副了然的笑容:“原來丁君是急著早歸……也是,這些家什與大秦常見之物皆不相同,丁君即便是信得過我,也得先知道旁人做不做得出來不是。若是做不出來,豈不是空歡喜一場?”
“我不想……”長長的辯駁聲音掛在空中,呂丁瞪著眼,紅著臉,像被扼住脖子似發出咯咯的聲音。就這樣過了許久,他突然撲倒在圖板上,一牘一牘仔細地看。
真的不一樣!
板塊間接縫的搖皮近似房門,看起來勉強算是熟悉之物。長條形的卯榫雖說少見,也不是無從理解。但那種上粗下細,寬邊中空的弧形長板是做什麽的?
呂丁在幾的設計上見到它,在榻的設計上也見到它,還有那從未見過的椅上也有它,想來應該是重要的部件,或許就是李恪能夠讓家什折疊起來的關鍵。
可偏偏車廂和組合櫃中卻找不到這個部件的存在……
他急急發問:“恪君,此物……這些弧形板有甚用處?為何在榻幾常見,在廂櫃又無從得見?”
李恪輕點圖板,答非所問:“丁君且看,圖中榻幾支腳皆可向內折疊,既節省空間,又減小了運輸途中折斷的風險,可謂是一舉兩得。然而此舉卻有一個缺陷,支腳打開時榻幾無法形成固定,坐則必倒。”
“那該如何是好?”
李恪偷偷翻了個白眼,懶洋洋說:“話已至此,你還不明白這些弧形板的用途?”
“莫非是……固定支腳?”
李恪笑著點頭:“此物名為弧形支撐,正為固定支腳所用。”
“此物原來名叫弧形支撐。”呂丁隻恍然大悟了一小會兒,很快又變得疑惑起來,“恪君,木工一道我雖不精通,但畢竟依靠家什盈利,多少也算有些接觸。圖中的弧形支撐需兩枚大帽榫子配合固定,一枚固定在底,一枚在中空滑動來回,對否?”
“對。”
呂丁抬手指向右側某塊圖板:“此牘便是弧形支撐的細節詳圖,是否?”
李恪輕輕一笑,點頭道:“是。”
“詳圖備有注解,言明兩枚大帽榫子要與支腳一體制成。”
“一體制成,榫子便無脫落之虞,那是為了增加家什的強度。”李恪好心解釋道。
“但榫帽較那中空寬大多了,弧形支撐當如何安置進去?”呂丁苦笑道,“莫非支腳與弧形支撐根本就是用鏤空技法,憑著一根原木雕琢出來的?若是如此,此法也僅有獵奇可用啊!”
“你說此事啊……”李恪賣了個大大的官子,笑,卻不語。
答案其實很簡單,那榫子的帽形是略微不規則的六邊形,看似雖與圓相似,跨徑卻有長短之分,而且其中僅有最短的跨徑小於滑道的寬度。
李恪通過對弧線和變角的計算,得出兩個對稱的位置。滑動的榫帽一旦到達這兩個位置,只需由內向外一磕,就能輕松把弧形支撐卸下來。而錯過這兩個位置,除非進行破壞性拆除,否則弧形支撐絕無脫落風險。
這是個小小的防滑設計,用後世的眼光來看不值一提,在大秦卻和公輸秘鎖一樣,屬於難得一見的機關巧妙。尋常人想要弄明白個中緣由,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恪一直不說話,將呂丁吊在空中,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片刻不得安寧。
“恪君為何不發一言?莫非被我恰巧言重?”呂丁心裡惴惴不安。
“倒不是被你言重。”李恪歎了口氣,遺憾說道,“我知曉弧形支撐奧秘,卻又不能告知於你,這才有些羞於啟齒。”
“不可告知?難道是恪君師門隱秘?”
“我自幼隨媼讀書習字,能有何師門隱秘。”李恪啞然失笑道,“丁君,弧形支撐並不是我的設計,我若細細說與你聽,是為無理。”
“為何?”
李恪問道:“只看此圖,除了鏤空技法,你可想得出別的法子?”
“想不出。”呂丁老老實實作答。
“若是讓你見到實物呢?”
“想來若不是細細鑽研,也無法尋出奧秘來。”
李恪點頭道:“世人仿製一般通過兩種途徑,知其然,或知其所以然。知其然者,形同,而效不一定同。知其所以然者,行不一定同,效卻必定相同,丁君以為然否?”
呂丁讚歎認同。
“那你說未有設計者的同意,我是告訴你然呢,還是告訴你所以然呢?”
呂丁的眼神猛然炙熱起來。
他心裡最大的痛就是曾被資本趕出過草原席磚市場,那是因為他自己設計的席磚缺乏技術含量,一仿就成。也正因為如此,他或許是大秦少有的,對知識產權格外看重的商人。
李恪這次的營銷便是抓住了這個關鍵。
雖然沒有明說,但李恪話裡話外始終在暗示,讓呂丁明白只要他能拿到弧形支撐的秘密,再做好相應的保密措施……說白了就是不把大量的產品和設計交到競爭對手手裡。那麽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將是獨家經營!
獨家的暴利, 呂丁早在席磚之時就已經品嘗過,只要能持續數年,他就將是匈奴貿易線上冉冉升起的商業新星!
如此金光萬丈的前景,他如何能不激動!
“恪君,設計者是何人,可否為我引薦?”
李恪依舊是那副不緊不慢的神態:“我早說了,五件設計不過介紹了三件,丁君急什麽?”
呂丁誠意說道:“另兩件我方才已經細細看過,恪君之才不同反響,皆神來之筆!”
“丁君莫不是敷衍我?”
呂丁大笑三聲:“我雖經商在外,但素來有一說一。這立櫃當得上世之創舉,貨與夷狄卻是可惜,此物應當精雕細琢,必可興盛於中原勳貴之間。至於椅……秦人以此為座難免有箕踞之嫌,但草原蠻子本就不通教化,席下之地又遠不如我華夏宅邸乾燥平整,此物乃是五圖之精,恪君構思之巧,足可當大師之稱!”
李恪像是頭一次認識這個圓頭圓腦的商人。
技藝、學識、口才……呂丁身上所表現出來的一切似乎都不過中人之姿,但唯獨商業嗅覺這一項,簡直駭人聽聞。
他不過就在剛才看了那幾眼圖板,居然就能把組合櫃和椅子的利弊說得那麽透徹……
李恪心悅臣服道:“我在此提前預祝丁君……鵬程萬裡,日進鬥金!”
呂丁大喜道:“恪君這是願意為我引薦設計之人了?”
“本就沒打算瞞你。”李恪輕聲說,“此人說來你也認得,就是那日一道去市亭的小穗兒,他如今正在監門家中,丁君自去尋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