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穗兒捧著一大疊木牘遠去奔忙,西廂裡很快就只剩下李恪一人。
他活動一下手腳,從矮幾上整理出另一套一模一樣的圖板放在手邊,全力思索起和呂丁的談判內容。
紡織二機,組合立櫃,還有這些一式兩份,分別備給呂丁和小穗兒的家具圖板,總共四五十幅結構圖佔用了李恪整夜時間,他一夜未眠,天明方歇。
可是一想到接下來的談判,那點困意便立時消散,留下的,只有莫名的躍躍欲試的衝動。
前世的李恪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大多時候都沉浸在自己那個與時代脫軌的,由線條和標尺構成的小世界裡,鮮少去考慮如何說服別人的問題。
而這一世,大概是基於恪的影響,他變得善於向別人推銷自己的想法。哪怕依舊算不得遊刃有余,但每次的結果總歸不錯。
每一次談判都是一次產品營銷。
推薦烈山鐮,推薦機關犼,推薦鄭家,推薦水車項目的運作方法……而這一次,他要向呂丁推薦便攜式的木製家具。
山老丈的拜訪把李恪一家推到了風口浪尖,李恪沒那財力擺平,能想到的就是借助呂丁的財力操作,用慷他人之慨的方式來解決眼下的問題。
他不僅要把自己的設計推銷給呂丁,還要讓呂丁覺得苦酒裡是最適合承接加工訂單的地方。
沉思當中,時間飛逝。
“恪?”嚴氏突然來到門邊,倚著門框輕聲呼喚。
李恪恍然驚覺:“媼,您有何事要我操辦?”
嚴氏溫柔地笑了笑:“為娘無事,有個姓呂的壯士在院外求見,說是前日與你有約。”
“呂丁來了?”李恪愣了一下,“媼,小穗兒在何處?”
“兩個時辰以前,他說要去監門家求教,想來現在仍在那處吧?”
“監門厲……這小子尋幫手去了嗎?”李恪啞然失笑。
……
呂丁很快被李恪帶到了西廂。
之所以不選在正堂待客,是因為正堂落座,身為家主的嚴氏必須要出面招呼。可她在聽說了呂丁的身份後全然沒有和一屆商賈攀談交情的興趣,李恪在征詢過她的意見後,只能選擇忽略呂丁的感受,繞過正堂,徑直把他帶進西廂敘話。
呂丁想來也是習慣這種待遇了,臉上不見半分不滿,從頭至尾都掛著特屬於齊地男子的爽朗笑意。
二人對面落座。
“恪君,我方才去了你的新宅,氣象新穎,別具一格!”
“丁君切莫調笑。若是沒有你的家什,那裡不過就是棟古怪的毛坯,有什麽可誇獎的。”李恪輕笑回應。
“非也,非也!”呂丁搖頭晃腦地拽詞,“有院舍者,宅為魂,型為體,所謂家什擺件不過是錦上添花之物,若是無錦,花又何用?”
李恪忍不住想笑,說:“丁君是見到媼手中的書卷了,還是看到我牆邊的書卷了?”
“恪君何意?”
“我是說,丁君如此咬文嚼字,排詞擺句,不覺得累嗎?”
一言既出,半晌沉默,兩人對視許久,不約而同,轟然大笑。
笑了許久,呂丁喘勻了氣,一臉感慨道:“初入屋來見得你媼,我便知她乃書香門第出身,見不得商賈,聞不得銅臭,便以為恪君在家中也會與上次所見不同,不成想……”
李恪撇了撇嘴道:“人前一張臉,人後一張臉倒是項好本事,可惜我操持不來,只能從一而終。”
“好一個從一而終!”
兩人的隔閡就此消散,
李恪從手邊推出木牘,放置到二人中間。 “丁君,答應你的設計圖,包括榻、幾、便於拆解的組合立櫃,能夠擴容的拖板車廂,還有一件中原沒有的家什,我將它稱為椅。若丁君置備此五種北上,又能全數售出,想來會是車粼粼而走,馬蕭蕭榮歸。”
呂丁皺著眉頭想不明白:“車粼粼走,馬蕭蕭歸……我的車呢?”
“這些小車擺開足抵大車容積,如此奇物,自然是一道售予遊牧了,何必要千裡迢迢再拉回中原?”
“這……連車也能賣?”呂丁聽得目瞪口呆。
李恪奇道:“市亭中便有車肆,人家能賣,為何丁君不能賣?”
“恪君……大才啊!”
開場白的效果不錯。
李恪輕輕舒了口氣,揉揉眉心,一塊塊把圖板鋪開,面朝呂丁放置安穩:“丁君且看。”
呂丁的注意力被李恪吸引過來,湊在圖板面前細瞧。
李恪一一介紹:“兩段式置物幾,幾腿可以收攏,幾面可供對折,折起後三尺長寬,厚度更不足半尺。”
“六尺長,三尺寬,會否太小了?”呂丁奇怪問道。
李恪自信一笑:“我倒是想說你願做多大便做多大,不過六尺長度已經足夠普通牧民置物所用。”
“草原勳貴如何?”
李恪指向第二塊木牘:“此幾分陰陽二型,陰型四邊設榫條,陽型設卯邊,插扣鎖邊,便可實現無縫拚接,莫說想要更大的幾,便是大型飲宴,部落歡慶也可輕易滿足。至於丁君說的勳貴嘛……我始終認為,勳貴不見得非要更大的家什,在用料和做工上琢磨一番如何?譬如雕花?”
“彩!”
“丁君來看第二件。”李恪的手繼續平移,“這便是我方才說的車廂,寬六尺,長一丈,兩廂堆疊,四周皆設可拆卸的護欄。 運力寬裕時以小車載貨,單馬可引。運力不足便展開車廂,雙駟駕轅,較尋常大車更為寬敞。”
“廂板如何保證受力?”
“丁君只見廂板可展開,卻不見廂低支撐亦可調整?”李恪笑了笑,說,“此物雖說設計簡單,受力卻不成問題。不過話說回來,丁君若真在車中放置數萬斤載物,支架即使不斷,想來車軸也該斷了。”
呂丁被逗得哈哈大笑:“此事我省的,便是木料堅固不易斷折,馬力亦有窮盡,草原地軟,拉不動的。”
“如此我便放心了。”李恪指向第三份圖板,“四段式折疊榻,四折三橫一豎,共八塊板面相拚。展開後長達丈二,寬六尺有余,折疊以後是三尺長寬的小木箱,於車中何處皆可安置。”
呂丁看得眼冒精光,問:“勳貴需要大榻,莫非也是如疊幾一般,用小榻拚接而成?”
李恪笑著搖了搖頭:“丁君謬矣!榻乃臥眠之物,折疊榻便是製作再精,也不免會有搖皮凹凸。想尋常牧民車馬緊張,考慮到安置搬離之事,必不會在意這些許舒適,可是勳貴呢?”
“恪君是說,勳貴仍會喜歡中原的大榻?”
“這不是顯而易見之事嗎?”李恪滿面春風,說話細聲慢語,“折疊之利在於便易,你可見中原勳貴在享受時考慮過便易?”
呂丁徹底服氣了。
他站起來,一揖到底:“恪君之才千百裡,便是這一番教導,也當得起我一拜之禮!”
李恪泰然地受了整禮,施施然道:“這才三件呢,丁君……你在急些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