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之後,西院前宅。
裡典服跪坐屋中,坐臥不安。
被引入辛府已有大半時辰了,除了早先引路的那個隸臣,他就見過一個秀美窈窕,冷眼冷面的“主姬”,前後對談四五句,攏共不足二十字。
緊接著,他就被丟進這間空蕩、簡陋、處處透著下等人風味的古怪正堂,既不見家主相陪,也不見端水奉湯。
那位主姬一去不回,聽隸臣說,是“親自”為他尋李恪去了。
好一個親自……
辛府上下的表現越是倨傲,裡典服就越是感到拘束不安。
他後悔了。
近些日子過得順風順水,以至於他志得意滿,自以為裡中至尊,徹底忘卻了謹言慎行的道理。
他根本不是來找李恪的。不過是今早上聽得流言,又見得車隊,便想也沒想就來了辛府,打算趁此機會,一探辛童賈這位官大夫的究竟,若是能攀上高枝,有利仕途,更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可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辛府竟會如此待他!
枯坐陋室,進退兩難!
辛府做派如此,想來那位主姬也不可能代他通傳。與其呆在此處徒遭羞辱,他還不如一走了之,待到知己知彼,再行計較其他。
想到這兒,裡典服猛地站起身來:“那甚……屋外可有人在?”
毫無回應。
這種冷遇不出裡典服的預料,況且他打定主意要走,也不需要有人回應。
他的計劃是高呼三聲,將戲做足,之後便可以堂而皇之拂袖而去,到時辛府失禮在前,以後不管如何發展,他都能佔些主動。
希望今日之辱沒有白受……
裡典服心裡想著,一抖袖袍,聲音又大了三分:“屋外可有何人?”
房門居然真被推開了。
天光灑入,直刺眼窩,裡典服被晃了眼睛,隻隱約見得有道黑影邁步而入:“裡典如此急迫,莫非欲走不成?”
裡典服眯著眼睛,裝模做樣冷哼出聲:“通秉你家主人,我尚有瑣事未了,今日不便久留,他日有暇再行拜會!”
“竟是真的要走?”黑影倚門而立,聽來似是意外,“既然事忙,裡典又何必專來辛府尋我?”
“尋你?”裡典服一愣,趕緊擠了擠眼睛,這才看清門邊人影。
來人竟真是李恪,只見他倚在門邊,袖手而立,身披一件純白鶴氅,臉上帶著溫和笑意。
“那位……真去尋你了?”
“若不是辛府玉姝急急而來,我如何會知道裡典也來了辛府?”李恪的聲音淡淡的,語調沒有半點起伏,“多日不見,久違了。”
裡典服怔在原地。
熟悉的李恪,熟悉的五官,還有熟悉的聲音。
雖是一聲久違,但雙方也就月余未見,裡典服依舊記得李恪的身形樣貌,暗自對比,與眼前少年並無二致。
然而眼前的李恪卻讓裡典服感到無比的陌生。
不過就是多了一件毛皮油亮的華貴鶴氅而已,李恪便像是換了個人。
君子之風,貴人之氣,他沒有刻意做什麽,可就是這種什麽都不做的狀態,已經把雙方遠遠隔開,形同陌路。
他甚至沒有作揖!
“恪君,不過月余未見,你為何如此生分?”
“生分嗎?”李恪明知故問道,“天氣陰寒,衣物厚重,小子禮數不周,還望裡典見諒。”
“恪君仍如往日般思慮周全,甚事也瞞不過你。
”裡典服灑脫一笑,隻一會兒功夫便找回了節奏,“恪君,我等要一直站著說話不成?” “披氅華貴,乃是辛府之物,小子穿在身上,坐臥起行皆是戰戰兢兢,唯恐稍有染漬磨損,還是老實站著的好。”
裡典服皺緊了眉頭:“我聽聞,近些日子你吃住皆在辛府,如今連衣物都是辛府之物……恪君,你莫不是做了官大夫童賈的門客?”
“裡典便是為此而來嗎?”李恪笑著搖頭,“裡典且放寬心,童賈老丈不養門客。他新來苦酒,翻建家宅,我不過是受雇為其設計園景,為圖方便小住幾日而已。”
“雇傭?”
“家中正要添丁進口,總不能坐吃山空吧?”
“言之有理。”裡典服哈哈大笑,“恪君,我聽聞辛府采買大批奴隸物料,想來便是為了翻建之事吧?”
“六宅之地,多用些人力物料實屬正當,裡典何須大驚小怪。”
“可不是大驚小怪。”裡典服正色道,“此乃職責所在!”
“裡典放心,小子會將此話說與童賈老丈知曉的。”
李恪不鹹不淡地頂了一嘴,直說得裡典服面色一窒。
他調整神情,祭出法寶:“恪君,我心中還有一問。裡中流傳,你以一己之力舉起千斤之釜,事可為真?”
“我有多少力氣,裡典不清楚嗎?”李恪的反應大出裡典服的預料,古井不波,隱有嘲諷。
裡典服不死心地追問道:“若是他人我必不信,然而恪君有機關之利……”
“力負千斤的機關?”李恪笑了起來,“若真有如此技巧之物,獻之當可直取官身,裡典何不遣人來辛府一搜,效仿當日舊田吏奉之事?”
“我如何做得出此等事情……”
“明人不說暗話,裡典其實是不信的吧?”
“甚?”
“裡典其實是不信的吧?”李恪開門見山,絲毫不顧及裡典服的臉面,直言說道,“我鬥膽猜想,裡典此來根本不是為了見我,也不是為了那一聽便可辨出真假的機關傳說。”
“那你說我是為何而來……”
“是為童賈老丈吧?”李恪聲音真誠,可是聽在裡典服的耳朵裡,卻是字字如刀,“裡典若想見他,我可以代為引薦,只是我區區一名辛府雇傭,不見得幫得上忙。不若……我等一試可好?”
“如何能叫你為難!”裡典服再也待不下去,他心中羞臊,擺手急趨,“恪君,我家中真有要事未辦,方才言語切勿外傳!那個……就此別過,莫送!莫送!”
李恪把裡典服讓出門去,又在後假惺惺趕了半步,口不應心喊道:“要不我送送裡典?”
“恪君留步,來日再會!”
……
此時辛府正堂,辛凌正聽著童賈老丈報告事情。
“主姬,裡典服叫恪君擠兌跑了。”
“走便走吧。”
“主姬可是在煩擾水車之事?”
“池中機巧不可外傳,或於水車之事不利。”辛凌沉思片刻, “今日起府中閉門,閑雜皆不可入。”
“唯!”童賈老丈抱拳唱諾,轉身欲走,卻又被辛凌叫住。
“物料人力可夠?”
“秉主姬,奴隸共計四十三人,多半用於西院工程,風爐、陶窯工期滯後不可免,此外家中物料也略有不足……”
“令人續補便是。”
童賈老丈苦笑一聲:“樓煩並非藍田,如今宅中無處安置更多奴隸,便是買也無用,更何況憨夫君不日還要帶那許多工匠回來……”
“住所……”辛凌喃喃自語,“苦酒裡何處有家宅富余?”
“閭左之地倒是空宅甚多,臣隻恐人多口雜,住處一散便不好管束……”
“皆取過來。奴隸居府內,事後轉賣,工匠居府外,為後事計。”
“臣即刻操辦!”
二人正說著話,恰見到儒捧著簡牘進屋拜見:“秉假钜子,龍門設計事畢,資材皆已統計齊全,先生叫我送來,報假钜子籌備。”
“先生?”辛凌重複道。
儒趕忙躬身回報:“假钜子,先生便是恪君。此子生而知之,於機關一道,天賦之高足可比肩當年墨子,乃是天降於墨家的千裡良駒……”
“然,其非墨!”辛凌覺得心緒煩躁,一時間聲音像裹了萬年的冰霜。
屋裡不由沉寂下來……
以機關聞名的墨家正在一個外人的指派下建造機關,而且全然處在下風,這難道是墨家衰退的明證嗎……
辛凌心裡湧起一股無力感,輕輕揮了揮手,說:“童賈,速去置備,工期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