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說見字如面,說的是看到一個人的字跡,便足以推算出這個人的為人處世,品行性格,其實軍陣也是這樣。
雁門的縣道上,上千騎軍緩步行軍,軍前斥候前出三裡,軍後壓陣兩百余騎,陣中大軍散亂漫行,陣勢不密,排的是標準的匈奴軍陣,能進能退,可攻可守。
這樣的陣勢恰如卓拔的性格,老成持重,不驕不躁,乍一看,任誰都無從挑出他的錯處。
可問題是,他們出營是為了救人解圍,這樣的軍陣適合用在各種場合,唯獨不適合用在當下。
因為匈奴人自由散漫慣了,想要維持住這樣的軍陣,陣中的戰馬根本就跑不起來。
這讓緊隨在卓拔身邊的呂丁百思不得其解。
他並不了解卓拔的為人,也不了解洛塔的過往,戈蘭部的牧場位於喬巴山以南,災禍們往日的行動區域又集中在達賚諾爾,與呂丁平素的行商軌跡南轅北轍。
呂丁更熟悉海日特米尼原的那些部落,相較之下,阿爾善部是去年才搭上的線,直到今夏,他才在右賢王親衛的護送下走了第一趟喬巴山商路,以至於根本來不及聽說喬巴山災禍的赫赫凶名。
一切都是機緣巧合……
呂丁隻憑著幾份簡略的刑訊便草率用間,李恪也從未想過會遇到這般奇特的父子關系,但結果卻偏又歪打正著,卓拔被呂丁算計著逼出大營,親領主力直撲陷阱。
但此後呂丁就漸漸覺出不對來了。
卓拔並沒有表現出太強的救人欲望,甚至讓人覺得有意拖延,好像巴不得自己的兒子死透了才好。
洛塔是戈蘭部的繼承人吧?
呂丁仔細回憶腦中的情報。
被刑訊的幾人都說過類似卓拔死後,洛塔便是族長的話,戈蘭部的軍卒也表現出對洛塔的充分尊崇。
昨天夜裡,卓拔一口一聲“我的兒子”,那聲音飽含深情,就像在呼喚遠去的愛人。
這應該算是器重的一種表現吧?
繼承人被秦人圍困,當爹的慢條斯理,這卓拔……不會恰好是匈奴中百年一遇的慢性子吧?
呂丁心急如焚,只能借著匈奴的散漫策馬亂竄,卻不知道,這種與大軍格格不入的行為反而進一步坐實了他假冒的身份。
馬匪麽,自然比粗鄙野蠻的匈奴牧民粗鄙野蠻,就得不聽號令、肆無忌憚,才像是洛塔賴以揚威東胡的親隨煞星。
大軍就這樣走了整整七個時辰,大夥兒熬了一夜,斥候換了十好幾波,呂丁終於看到了李恪嘴裡的美人嶺。
就在這時,慢條斯理的卓拔居然號令大軍駐停!
“全軍止步!”
“全軍止步!”
號令聲一聲響徹一聲,戈蘭部的大軍停下來,牧民們紛紛下馬,放任馬兒啃噬那些尚未枯透的草葉。
呂丁打馬疾奔至卓拔身邊。
“族長,日上中天,首領在嶺那側翹首以盼,您怎麽在此地停了呢?”
卓拔哈哈乾笑兩聲,轉著眼珠尋著理由,許久才緩緩回答:“丁托兒莫急,秦人素來狡詐,我聽伯奇說過圍魏就趙的典故,說是有個將軍圍了魏國,最後卻攻打來救援的趙國。我的兒子素來勇猛,秦人圍他卻殺不死他,反倒是我們的勇士走了一夜,若是被秦人偷襲,豈不是損失慘重?”
呂丁氣得三屍神暴跳,張口就說:“圍魏救趙說的是假意圍住魏國,用來解救趙國的危機,如今首領可是真被圍了!族長,您可不能受人蒙蔽啊!”
卓拔眼中精光一閃:“你居然知道秦人的典故?”
呂丁怔了一怔,心中警鳴狂作:“族長,圍魏,
救趙,所有的意思都在字面上頭,我哪知道什麽典故啊!”“真的?”
“如今當務之急是首領!族長,首領危機,隻盼著您去救他,可您卻在這時候猶豫不決,難道說,首領做錯什麽了麽?”
杜鵑啼血般的質問讓周圍憨厚的騎士們羞愧。
匈奴是馬背上長大的民族,一路緩行,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松開馬韁睡過片刻,現在一點都不累。
族長憐惜他們,但事急從權,洛塔現在危在旦夕,就如丁托兒所說,現在可不是休息的時候!
騎士們紛紛出言勸解,一個個賭咒發誓,疲累之軀亦可以斬殺秦人雲雲。
卓拔的拖延之策又一次被打破,他恨恨看了呂丁一眼,越看越覺得,此人面相可惡!
他故作感動地站起來,抓住呂丁的手高高舉起:“兒郎們,洛塔在山的對面,被狡詐的秦人圍困!我們要去救他,殺光秦人,救出洛塔!”
“殺光秦人,救出洛塔!”
“殺光秦人,救出洛塔!”
“安索!”
大軍起行,緩緩步入山巒當中,卓拔與呂丁並肩而行,疑惑問道:“丁托兒,你不是匈奴人吧?”
呂丁神色一緊,尷尬問道:“族長……”
“你的身量比一般匈奴人高,卻不是洛塔那樣強壯如山的體格,手上的力氣也弱。我猜你不是匈奴人,外族之人還能對洛塔衷心,難得啊!”
呂丁嚼了嚼牙根,急忙擺出呼毒尼最慣常的狗腿嘴臉:“丁托兒不知道父母是誰!一出生就被人賣來賣去,是首領救了我的性命,對我來說,首領就像兄長,是我寄托忠誠的地方!”
“難得啊!”卓拔意味不明地感慨,“難得啊……”
……
縣道穿越美人嶺,兩側丘陵綿延,道路卻反而寬闊。
戈蘭部的隊伍較先前縮短了許多,五十余步的道寬,每一列皆是十四五騎,首尾長曰半裡。卓拔的表現一如既往地謹慎,斥候的派發越發頻繁,前出距離也達到六裡。
呂丁並不知道李恪的布陣,入口之處沒有發現民軍,他便覺得李恪定將軍陣立在谷口。
這樣一來,斥候將讓李恪的布置無所遁形!
他偷眼觀瞧著卓拔,滿心想撥開他從容的外表,看看他內心是否有一絲急迫。
但是看不到,卓拔的表情毫無破綻,恰到好處的緊張,恰到好處的謹慎,這些情緒掩蓋在從容之下,難辨真偽。
大軍已經行過急彎,道路驟然收緊,人地兩生的戈蘭部牧民一時擁擠,馬嘶聲聲。
呂丁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機會,繼續猶豫下去,斥候就該到達谷口了!
他深吸一口氣,又一次靠近卓拔。
“族長,不能再慢了!秦人勇猛,首領被多困一刻,危險就多上一分呐!”
卓拔撥過馬頭,斜著眼睛看向呂丁:“我的兒子就在道路盡頭,斥候會告訴他我領兵前來的消息,此地崎嶇,馬行不速啊!”
“族長,首領就在谷口, 我等現在加速,恰可將馬速提到最高!”
“可若又有一道急彎,豈不是平白亂陣?”
“沒有急彎了!前面的彎極緩,奔馬而行,感覺就如行在直道!”
卓拔疑惑地問:“我怎麽覺得……你對此地頗為熟悉?”
呂丁急聲道:“族長,我昨夜便是從此地而來,十三騎衝入山嶺,只有我一人脫出,這片地方是夢魘,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啊!”
“你們……夜入山嶺?”
呂丁怔了一怔,咬咬牙藏下不安:“軍情如火,即便夾道險惡,卻勝在捷徑,我們斷沒有回避的道理。族長,您這一路,到底在猶豫什麽!”
這句話似乎激起了卓拔的回憶。
那張飽經風霜的老臉沉靜下來,皺紋堆疊,孤苦無依:“洛塔是我最好的兒子……”
“噫?”
“他自小就在我的馬背上摸爬滾打,知道強壯了,騎上自己的馬,我也不舍得讓他離開半步……”
呂丁隱約感到不安,可他又不知道到底哪兒出了問題,只能靜靜地聽。
甚至卓拔的聲音越說越小,為了表示尊敬,他還要將馬拉近一些。
“他從未離開過我的身邊,你可知,這次我為何又準許他獨自領兵?”
“為何?”
“因為……你是秦人!”卓拔暴喝一聲,猛抽出劍,一劍,便砍在呂丁身上。
呂丁毫無防備,被他一劍砍在後背,登時落馬,摔在地面。
周圍騎士皆是迷茫。
人群之中,卓拔擎著染血的劍,一字一頓問道:“說!是何人令你假扮洛塔麾下,洛塔……又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