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而起的相聚自然突兀而散,李恪拜別司馬欣,感慨著世事無常,眼見著山壁倒行。
一行人穿出谷道,驅車回裡,雖說不上風馳電掣,但見到苦酒裡的閭門時,也不過才下市前後。
今日閭巷上的人格外地多,拿眼一掃,那些個熟悉的面孔幾乎都在,且大多三五成群,歡聲笑語。
這讓李恪格外疑惑。
趁著監門厲比對稚薑四人驗傳的時候,李恪就湊到窗邊好奇地問:“監門,今日莫非恰有祭祀?”
監門厲看傻子似地瞥了李恪一眼,說:“出去不過十余日光景,買了車馬,披了鶴氅,卻不想你連日子都忘了。今日非是令時,何來祭祀?”
“那閭巷上為何聚了這麽多鄉裡?其中好些都應該在呂丁處做工才對啊?”
“我隻管收那一日百錢的租子,至於工坊如何,與我何乾?”
被平白懟了一臉,李恪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好些天沒和監門厲聊天了,居然忘了這糙漢難相處得很……
他拱手告罪一聲,丟下眾人邁步閭巷,徑直找上那個交情特別深的山老丈。
“山老丈,多日未見呐。”
山老丈眯著眼瞅了半晌,好容易才確定那個身披熊裘,一臉貴氣的少年就是李恪,趕緊丟下聊天的搭頭,親熱地迎了上來:“老兒早知,恪乃是裡中鳳鳥!看今日之勢,怕是我還低估了呀!”
“老丈可莫要笑話我了。衣著外物爾,我仍是我,哪當得起如此誇讚。”
“誒!衣裳皆因人而生,你道我是誇讚這鶴氅,豈不知在我眼中,鶴氅正是穿在你的身上才顯貴氣,旁人皆比不得!”
李恪被誇得哭笑不得,隻好擺手求饒:“老丈,您今日怎麽有空在此處閑聊?莫非是工坊有變?”
“可不能如此說話!”山老丈大驚著壓下李恪的話頭,一臉感激地反駁道,“呂公心善,看鄉裡們勞苦,便予了一日休沐,傭糧卻照發不誤,大夥這才能安聚在此啊!”
“呂公?”李恪有種撓耳朵的衝動。
“正是呂公!心善如其,如何當不得一個公字?鄉裡們如今皆這般敬他哩!”
李恪看出來了,呂丁在這苦酒裡的一畝三分地,是真的得了人望。
不過一想到後腰裡的慘狀,他又覺得這種尊重理所應當,呂丁以一己之力解決了閭右近三十戶人家的肚子問題,便是再多尊重也不為過。
只是……如此人望,就怕有些小心眼的少吏要不滿了。
李恪突然想起始成沒來由的遭遇,他輕輕歎了口氣,小聲說道:“山老丈,丁君可敬,但你等若是不想害他,便將這個稱呼收起來,以後稱它丁君亦可,呂生亦可,便是托大一些,喚聲丁翁亦無不可,唯獨公不可!”
山老丈見李恪說得鄭重,不由就忐忑起來:“私下敬之也不可?”
“商賈乃是賤籍,若是被有心人瞧上,他怕是會毫無反抗余地。”
山老丈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若不是恪警醒,險些害了呂……害了丁翁,我這便傳諸鄉裡,從今往後,必無一人如此喚他!”
“如此便好,老丈慢行。”李恪拱手拜別。
山老丈深揖還禮,一轉頭,急急而去。
……
一別十幾日,李恪終於又回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家。
熟悉,是因為這裡是恪從小長大的地方,四鄰風貌,一牆一瓦,皆是陪伴他成長之物。
陌生,自然是因為整個屋舍都是新造的,李恪在其中也不過才住了三五日,這一趟卻出去了整整十日。
不過總算是回來了!
旦拽著韁繩將馬車拉進院子,小穗兒牽著巿黎,李恪攙扶下稚薑。
稚薑下地,茫然四顧,回身又看向癃展:“良人,此處便是夫人安居之地?”
癃展不說話,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李恪把稚薑扶穩,也笑著說:“薑姨,此處便是我等以後的家。媼還不知我們將您尋回來了,且容我先行告退,小穗兒會為你們安頓的。”
“公子且去,妾……”
“您與展叔是家人,巿黎就如我親妹,您以妾自稱,便折煞我了。”
癃展在一旁駁道:“公子,尊卑有別,還是分清為好。”
“您總是這樣……”李恪歎了口氣,“我爭不過您,還是讓媼與您說得好。”說完,他放開稚薑,一溜煙鑽進後宅,尋嚴氏去了。
癃展看著李恪的背影,不住苦笑:“居移氣,養移體,儒家雖有多般缺失,於養勢一道卻頗有見地。公子若不以尊者自持,何時才能養出睥睨之氣來……”
稚薑在旁勸道:“良人,公子與他人不同,雖待我等平易,在外卻能不墮家族之威,且由他吧……”
“如何能夠如此!”癃展板起臉,冷聲斥責,“為上位者,親疏當一視同仁,尊卑當分辨明晰,此兼愛,尚同之理,你一個婦人又懂得甚!”
“良人息怒……”
“公子那處自有我緩緩圖之,你今夜起便住在婦人房內,伺候起居。巿黎尚小,公子既要她隨遵開蒙,便與遵同住為好,也不致因年幼無知,擾了公子大事。至於莽與勞戾……外宅頗多閑處,你二人自擇,明日起便隨遵認下自家田畝,翻地除蟲,不可耽擱!你等可知曉了?”
外宅之地,眾人齊齊下拜:“唯!”
旦在一旁捅了捅小穗兒的腰,輕聲問:“展叔何時變得如此氣勢了?”
小穗兒躬著身子親生回應:“旦兄莫再勾我說話了,展叔如今正在氣頭,我若不遜,便是公子也保不了我……”
……
入夜,安頓。
李恪也不知癃展怎麽想的,兩夫妻多年分離,好不容易聚首,卻又不住在一處。
稚薑現下正陪著嚴氏說話,今夜估計訴不完分離之苦。
但李恪總算明白了小巿黎的身世。她是山中藏(ang)民之後,生母病死,稚薑恰逢其會做了繼母,兩人相依為命,顛沛流離,直到被捕奴隊抓獲,送入官肆。這裡頭的經歷複雜得很,李恪聽了一夜,依舊聽不太真切。
都是可憐人啊……
李恪躺在軟乎乎的榻上感慨著。
始成、呂丁、稚薑、巿黎……一個個悲喜百態,有的被命運捉弄了一輩子,有的僥幸逃脫,還沒來得及得到命運的關照,可說到底,他們的遭遇都不過是下位者的悲哀。
司馬欣就過得很滋潤,同為軍侯之職,他不僅能顧好自己,還能騰出手來,危急關頭幫扶一把好友。
所以……到底要不要公開身份呢?
李恪又一次陷入到糾結當中。
還沒等他想明白,窗戶突然被人搖開了,冷風灌入,激得李恪打了個大大的機靈。
他定睛去瞧,陰沉的夜色之下,辛凌怒意勃發,把一張俏臉映得慘白。
“辛……辛阿姊?”
“這些時日,你何處去了!”
“買……買奴。”
“買奴十日?”
李恪皺了皺眉頭,坐起身,冷冷問道:“個中緣由說來話長,倒是你,半夜闖門所為何事?”
“三十余精匠候命,唯缺一人!”
啊……把水車的事徹底忘了……
李恪在心頭鞠了把冷汗,趕緊賠笑:“明日莫食,登門拜會,可否?”
辛凌深深看了李恪一眼,一扭頭沒入夜色,轉眼便沒了蹤跡。
李恪無奈長歎道:“你倒是把窗關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