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黃昏。
李恪才睡下不久,守在屋外的田橫突然來報,說舍外有生人求見。
“生人?”李恪披衣而起,從田橫手裡取來拜謁。
【蒙氏門生遷,求見上官】
端端正正,一板一眼的齊篆書,前前後後攏共九個大字,卻偏偏哪兒哪兒都透著古怪。
此人名叫遷,此外無姓,無氏,李恪對陽周的官員和豪貴算不得不太熟,能記起來名叫遷的,似乎只有那位原縣長張遷。
李恪假定門外那位就是張遷,可他又自稱蒙氏門生……
門生一般是非學子籍,又尚在求學的士子自稱,譬如陳平去了商山,就可以自稱商山門生。
但蒙氏門生是什麽算法?蒙氏……不會是蒙恬和蒙毅的蒙氏吧?
他們倆除了扶蘇,還有別的學生?
若張遷和扶蘇一脈而出,李恪在鹹陽和扶蘇飲了一個月的酒,怎麽從來都不見扶蘇提起過這個師哥?
更何況這人還稱李恪為上官……
陽周城中,誰都可稱李恪為上官,唯張遷不可。兩人是前後任的關系,哪怕秩級有別,也不是上下級關系,這件事說嚴重了,涉及到官場倫理……
所以,門外究竟是不是張遷?
李恪想不明白。
他坐在正席上想了良久,終於想明白一件事。人就在門口杵著呢,他費這傻腦子,不是憨包麽……
於是乎,張遷在官舍門外直挺挺站了半個多時辰,終於用自己的誠意和行動打動了李恪,獲得了來之不易的拜見資格。
張遷被田橫引入正堂。
一進屋,此人以余光瞥見高居於正席上,對著他不住點頭的李恪,當即拱手,土揖到地。
“齊法後學遷,見過墨家钜子前輩!”
中氣十足,聲若雷震,張遷的聲音回蕩在屋子裡,把李恪的回籠瞌睡嚇了個無影無蹤。
“呃……敢問?”
“齊法後學遷,見過墨家钜子前輩!”
李恪尷尬地咳嗽了兩聲:“不知遷君貴姓?”
張遷愣住了。
李恪都願意接見他了,居然還不知道他是誰?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這個問題只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李恪在確定他的立場!
張遷一下便找到了答案,當即自信滿滿道:“學生姬姓,張氏,舊秦人士。始祖揮,為黃帝弓正,祖唐,先為昭王悍將,後為秦入燕為相,主持連橫!學生雖生於廣陽,然家訓祖製,從不忘自己秦人之出身,隻恨不能為國征伐,誅滅不臣!”
“啊……明白了。橫,請遷君入席。”
“唯。”
入席,擺案,置茶,備食,李恪讓田橫把滄海一道喚來作陪,又讓舍人點了一爐提神的熏香。因為眼前這個縣長同志人怪怪的,李恪生怕他會作出什麽不理智的舉動來。
待到一切置備整齊,李恪已經換上一臉親切的喜色。
“原本該是我去府上拜會遷君的,只是連日奔波,精力不備,這才耽擱了行程,萬望遷君恕罪。”
張遷還是一如既往地中氣十足:“钜子哪裡話!論學識,達者為先,論秩級,您也遠高於學生,於情於理,都該學生來拜見您才對,豈有讓钜子親往的道理!”
我只是客氣客氣,根本就沒打算往……
李恪的腦袋被炸得嗡嗡作響,偏臉上還要擺出和氣的樣子,一邊腹誹,一邊敷衍:“遷君實在會說笑,我此來陽周赴任,初來乍到,人地兩生,遷君是我的前輩,又是前任,由我拜會,分屬應當。要不這樣,明日交接之後,我攜禮拜謁,去府上向遷君賠罪?”
“豈能如此!”張遷僵硬著臉,
鼓著鼻孔大口吹起,“若钜子如此生分,學生現在便一頭碰死在此!”說完,他雙手抻案,真揚起脖子往矮幾的角上撞了過去。
李恪嚇得魂飛魄散,慌忙大喊:“橫!滄海!”
滄海翻了個白眼,懶洋洋一蹬腿。他面前的矮幾飛出去,咚一聲砸在張遷的矮幾上,兩張矮幾打著轉飛散一地,張遷不查,一腦袋撞了個空……
嚇死寶寶了!
李恪大喘了兩口氣平複精神,再也不敢跟面前這位客氣,直截了當問:“不知遷君此來,所為何事?”
“其實……”張遷把自己的腦袋從膝蓋上拔出來,好奇問,“钜子真不知?”
“我當知?”
“倒不是當不當知,只是學生還以為钜子知道。”
“原來是此事!”李恪恍然大悟狀,“遷君請說。”
張遷以為李恪果然知道,只是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故才難宣於口,當即抖擻起精神,小聲問道,“敢問钜子,殿下與二位蒙公可有讓钜子給學生帶什麽話?”
這一說,李恪是真明白了。
扶蘇不喜拉幫結派,可是身為皇長子,中央地方卻自有一班支持者,這些人多是齊法一系的溫和派法吏,後來李信與蒙氏隱晦結盟,便又多了不少出身兵家的年輕官吏自獻忠誠。
眼前這位自稱學生的原陽周縣長估計也是其中之一,再加上他在拜謁中自稱蒙氏門生,李恪基本能斷定,張遷是齊法一系。
李恪不由失笑:“想必遷君是齊法之士吧?”
“學生少求學,師承於管子後裔,齊法大家管倫,求學八載,終成學業。”
“竟還是管學之士。”
管子就是管仲,春秋賢相,齊法家發端,其學主張重商、國營、法教並舉,與後來興盛的法家思想大不相同。
這讓李恪不由對張遷生出些興趣, 含笑繼續引導話題:“遷君,正如我先前所言,我對陽周不甚了解,不知遷君可否為我介紹一番?”
張遷聽出了李恪話裡的考校之意,越發振奮:“稟钜子,陽周一城、四鄉、兩亭、二十二裡,共有戶八千一百零三戶,籍五萬三千三百十七人,其中傅籍一萬六千四百零二,完成正、戍二役或勿需服役的共一萬二千二百五十人。本縣之中,人口最多的裡為為上陽鄉楊裡,有民六百十二戶,但其中有百十七戶是賈籍,食宿皆在上陽鄉無定亭,沒有官府的田宅配發。所以縣上耕地最多的倒不是楊裡,而是成絹裡。”
“……還有豪貴大戶。陽周並無真正的勳貴,豪門大戶一十七姓,學生在位時自然要虛與委蛇,不過钜子卻大可不必。那些人上不得台面,依學生之見,只需將強製分戶推到這些大戶頭上,將其男丁打散,他們便沒了與縣牙叫板的本錢……”
隨口一問,張遷足足說了半個時辰,從風土人情,到民風事故,而且數據詳實,信手拈來,到現在還沒有徹底說完。
李恪知道自己撿到寶了,不由感歎:“乾員!”
張遷愣了一下:“钜子,您方才說甚?”
“遷君是大秦難得的乾員。”李恪欣賞地看了張遷一眼,“遷君,如你這般才士,殿下與郎中令必有考量。不過我卻想問,遷君可願在直道屈就?”
張遷咽了一口唾沫:“直道?”
“是。”
“隨钜子行事?”
“是。”
張遷激動得渾身發抖:“固……固所願,不敢請!學生……謝钜子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