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思量,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哀愁。
見過了田榮之後,李恪便叫舍人關門謝客,再不見人,這讓陽周上下翹首等待著李恪召見的各色人物盡皆愕然。
而這份愕然還未散盡,新的愕然便來了。
縣丞田榮夜入縣牙,轉眼之間,郵人齊出,奔馬四向,住在縣裡的官吏們前腳才收到音信,後腳就迎來了捧著召令的郵人。
時間、地點、人物、事件
接到召請的官吏們不禁乍舌,李恪的意思似乎在說,他才到陽周,就準備要接任了
這好像有些不合規矩啊
依照秦律,在縣一級的交接儀式上,新官會與舊官在縣牙交接象征權利的圖冊與令信,這個過程,縣上官員,佐史,並長吏及少吏主官俱要在堂聽訓。
具體到陽周縣,李恪想要接任縣令,就需要縣三官,也就是原縣長、縣丞及縣尉,七位佐史,主吏掾、令史、獄掾、文無害、廄騶、倉吏及治獄吏全數到場,此外還有四鄉嗇夫與遊徼,兩亭亭長及二十二裡裡典、田典,總數六十四人參會,其規模相當於一個縣級的大朝會。
這樣的大會必定需要先期籌備。
就比方說,新縣長初來乍到,舊縣長有義務為他引見縣上的豪強大戶,告訴他什麽人可以壓迫,什麽人必須恭順,順便再溝通一下正在執行中的政務細節,兩人多半還要昧著良性相互吹捧一番,順帶感謝一下偉大的皇帝,表達一下對地方的不舍之情。
這之後,新縣長要張羅自己的官邸居所,處理好家居遷戶,這些都要在舊官任上,由舊官幫著辦理。
待到這些雜事都落定了,各方各面也做好了迎接新官的準備,兩任主官才會挑一個黃道吉日,籌備這場交接事宜。
這個過程往往要持續上二三十日,且大部分人只會延長,少有縮短。
因為新官需要時間來摸清楚縣裡的權利結構,各方主令也需要時間來摸索新官的脾性秉性,這就叫磨合期。
可是李恪顯然不管這些,而且不是不懂,是懶得管。
他的眼界和那些注定混跡於中基層的官吏不同,這磨合的時間早被他耽擱在鹹陽,用來和李斯、章邯之流扯皮,若是再費心思去叫一群二百到四百石的小官滿意,別說始皇帝不許,就連他自己也膩味得緊。
敬業則昌,怠政則亡,李恪從未把陽周當做自己的戰場,索性就把事情做得乾脆一些,如此也方便田榮從後樹立威信。
然而李恪想要乾脆利落,卻不代表其他人也這樣想,比如說,即將被李恪接任的原陽周縣長張遷。
張遷者,廣陽戶人,其祖上是秦昭王時期大秦的名將張唐。
當年張唐屢立戰功,被呂不韋所重,請為燕相,為秦連橫。張唐原本並不想去,但是甘羅連哄代嚇,最終還是將他逼去了燕國。張家也由此遷出秦國,落戶燕地,成了廣陽郡中響當當的名門望族。
這本是一件好事,張家後人仕於燕國,憑著能力,頗得幾任燕王信任。
可是燕國卻亡了
燕國亡,秦一統,張家的立場也隨著兩國攻伐越來越尷尬,他們在燕地被視作亡國禍害,在大秦又被視為六國遺貴,至於張唐當年為秦立過的那些功勳,隨著時間流逝,早就無人憶起。
張遷是張家這一代的家主,在燕國敗亡的過程中,受盡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這份經歷養成了他謹小慎微的性子,也讓他明明白白認清了自己的身份。
他與李恪一樣,在大秦是被歧視的六國遺貴,他又與李恪不一樣,李恪有強大的墨家作為底氣,他卻只是齊法一系,極不起眼的小小學士。
張遷覺得,他大概算是扶蘇那一頭的官員吧。
因為在十余年前,他就是在齊地求學時認識了幾個蒙氏子弟,不久以後才得恩征召,在上郡謀到了一個文不害的差事,結束了四處碰壁的憋悶生活。
然而他從未見到過真正的大人物。
一路行來,他全是憑著戰戰兢兢和忠勤應事,腳踏實地地在小小的崗位上做大做強,一直熬到陽周縣長的職位。
而且他在任上已經連著取了兩個上的考評,只要再堅持一年,他就有可能高升去某個大縣任縣令,從而在四十不到的年紀就攀上人生巔峰。
如此亨通的官運,說他不是大人物夾袋裡的嫡系重臣,連他自己都不願相信
可是天降之橫禍,李恪來了。
這個頂著偌大光環的年輕人,號稱天生聖人,有墨氏,才比商君的年輕人帶著墨家歸複大秦,居然不爭上卿,不競相位,連漫天下的郡守將軍也不願去要,就是看上了他手上這個小小的官印。
張遷毫無抵抗之力,一夜之間丟了官位,只等著李恪到任交接,就得回去鹹陽去做郎官。
郎官是大秦後備官員的統稱,而似他這般無門無路的野郎,想再排到個外放的實缺,不知得等到猴年馬月
張遷獨立在月光下,捏著手上那封由官奴隸隨手遞上門的召令,哀著聲,歎著氣。
這算是好運氣到頭了吧
照理說,他該怨恨李恪才是,因為李恪不僅跟他有奪官之恨,現在還有了蔑視之仇。
但他又覺得自己是扶蘇的人,李恪與扶蘇交好,應該也算是扶蘇的人。扶蘇哪兒都不讓李恪去,隻讓李恪謀求一個小小的縣長之位,隻說明陽周縣長有不為人知的巨大價值他或是沒有做好,這才被扶蘇替下來的。
這種猜測讓他無比地糾結。
天地良心,張遷的官路雖說看上去平步青雲,但個中苦楚,不問自知。
他不容易啊
扶蘇若是對他不滿,為什麽就不能派個人來知會他一聲呢興許他就領悟了呢興許他改上一改,就能讓扶蘇滿意了呢退一萬步講,哪怕來接替的是一個同樣的中層官僚,他也能鼓起勇氣比上一比,為什麽偏偏就是天之驕子一般的李恪呢
真是愁腸百結
張遷幽幽歎了一口氣,秋夜風涼,心更涼
他的婆姨仇氏出得門來,歪著腦袋看著他“良人因何自怨自哀”
張遷一聲苦笑,啞著聲音問“夫人,你說我為殿下與蒙公勞心費力,殿下與蒙公可知曉麽”
這是真話。
自從蒙恬北上,張遷每日忙得腳不沾地, 隻為幫大軍籌措糧秣輜重。雖說陽周這點數目對大軍所需沒什麽影響,但那兩個上的考評就是這麽實打實得來的。
但陽周依舊是小縣,張遷依舊是小官,仇氏旁觀者清,心裡知道,蒙恬對張遷的作為想是不知曉的,就連張遷那個貴人嫡系的幻象都是不切實際的。
可她卻不能這麽說,尤其是眼下這當口,更不能這麽說。
她只有乾笑一聲“良人,殿下與蒙公皆賢,定不會忽視了良人之功,說不定,他們早為良人備好了去處,只等良人去鹹陽呢。”
“真的”張遷的眼睛閃了一下,轉而又黯淡下來,“若真是如此,我在這兒靜候了數月,為何無人來與我照會”
“這”仇氏覺得自己編不下去了,決定破罐破摔,“良人,妾聽聞钜子素有賢德之名,您若是心中有惑,何不去向他求教”
“向向李恪求教”
“良人,慎言”仇氏皺著眉瞪了張遷一眼,“便是不看士林聲望,钜子也是八百石的上官,良人如何能直呼其名須知隔牆有耳。”
“夫人教訓得是”張遷趕忙一揖,“可是钜子今夜已讓舍人言明不見客,為夫若是冒昧前往”
“良人,前歲蒙公在陽周過夜,你便糾結著不願前去。如今您都要卸去實職了,若再失掉這個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良人,切莫自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