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醒。
李恪抻了個大大的懶腰,在滿幾木牘中挑挑揀揀,選出其中幾份帶在身上。
他深吸一口氣,起身,精神抖擻地出了院門,直趨往辛府大宅。
辛府是新近遷入苦酒裡的大戶,戶主辛童賈年過半百,民爵高至官大夫,是苦酒裡自建成以來爵位最高的民戶。
其人李恪在昨日送客時見過一次,相貌平平,面容慈祥,說話的時候慢條斯理,就像個與人為善的富家翁。
不過他的樣貌特征和辛凌憨夫皆大相徑庭,很難說那份爺孫關系到底有幾成真假。
真也好,假也罷。李恪又不打算做人口普查,懶得在這上面費什麽腦筋。
在半老隸臣的引領下,他一路向內,進入辛府。
辛府佔地共六宅,在格局上並不是苦酒裡慣常存在的縱深樣式,而是極少見的橫向。
橫三豎二,這座宅子由西至東分作三院,每院各兩宅大小,除了共用一道大門,幾乎完全獨立。
這其中,中、東兩院都是原先鄭家的遺宅,舊主人爵至上造,結構完整。如今東院大興土木,推成白地,童賈老丈一家除辛凌憨夫以外,統一暫居中院,擁擠異常。
辛凌和憨夫居住的西院堪稱整個宅邸的精華,原屬於舊田典余舊宅,而且是作為私宅的後兩進豪舍。
童賈老丈領了受宅以後未對院內布局作出改動,只是封了院牆,側旁開門。
一入西院,李恪見到亭台樓閣,重簷疊障。
此地屋宅環繞,各舍獨立,又有環形的回廊相互連接,在正中圈出來大大的庭院。傳說中舊田典余的庭院四季花開,可惜在雹災中毀於一旦,如今枯枝敗葉一掃而空,再見不到往日盛況。
但它依然是苦酒裡獨一無二的中庭。
空置的院落被一汪清池佔去大半,池中碧波蕩漾,正撲撲地鼓著活泉。
李恪有些發慌,他怎麽都想不到,舊田典余當年為了享受生活,居然在自家的庭院裡掘出一口活泉。
真當是……不砍你砍誰!
懷著仇富的心,踩著青石的板,李恪被隸臣引到西院的北房正宅,尚未入門,耳中便聽到了鋸木頭的聲音。
他好奇地湊上去觀瞧。
屋裡頭一片狼藉,木屑、工具、板材四處亂灑,正堂正席像供牌位一樣供著李恪月前畫出的水車草圖,憨夫和辛凌抿著嘴削板鋸木,時不時抬頭看圖。
“二位難道真想憑一張草圖製作水車?”李恪站在門邊,一臉古怪。
憨夫茫然地抬起頭:“恪君?”
他放下鋸子,搓著手起身,上上下下地打量李恪,不確定似地又問了一遍:“真是恪君?”
“昨日才見過,憨夫君這麽快就不認得我了?”
“果然是恪君當面!不想今日你會登門,不曾遠迎,怠慢了!”
憨夫正了正衣衫,趕忙作揖行禮。至於同在屋裡的辛凌嘛……她一直忙著和一塊古箏大的方板較勁,從頭至尾就沒看過李恪一眼。
對別人而言不合理的儀態放在皇子妃身上都是合理的。李恪早就見怪不怪,心裡還暗想,也只有這麽特別的皇子妃,才配得上扶蘇那個千秋萬代最出名的倒霉蛋……
他對著憨夫拱手答謝:“憨夫君,你與辛阿姊在幹嘛?”
“這個……”憨夫臉上一陣局促。
李恪瞥了供在堂上的水車概念圖一眼,試探著問道:“莫非我不幸言中……你二人真打算隻憑草圖就將水車做出來?”
憨夫的眼神突然變得遊移不定,
低頭刨邊的辛凌也停下手,臉頰攀紅的速度李恪平生僅見,顯然是被說中了心事。 三人就這樣沉默著僵持下來。
許久,憨夫才出聲解釋:“恪君不願與我等一同製作水車,我等便自己製。水車利在千秋,便是為生民計,我與師妹也要將其製造出來。”
“憨夫君胸懷寬廣,令我欽佩……”李恪歎了口氣,誠懇說,“問題是你二人即便要撇開我獨製水車,也該先做設計圖吧?哪有像這樣直接上手的……”
辛凌棄了手上刨板,霍一聲站了起來:“我等有圖!”
“我說了草圖算不上工程圖紙!”李恪哭笑不得道,“比例,尺寸,細節,需求,該有的都沒有,你們拿什麽比對實物,靠猜嗎?”
“恪君有所不知。墨家傳世的圖板當中,最精細也不過你所說的概念圖,我等自幼學工便是如此過來的。至於結構圖……機關製出之前,誰又能知道所畫之圖準確與否?所謂製圖,得其形,知其意,足矣。”
“足矣?”李恪覺得匪夷所思,“那我之前畫的東西是怎麽來的?憨夫君覺得是知其意好,還是知其實好?”
“自然是知其實更好……然墨家以機關聞名,九代以降,也不見一人能如恪君這般。”憨夫又是欽佩又是苦惱,“我與師妹始終不解,恪君明明連一面直板都刨不好,如何能畫出如此精細的詳圖?當日製作犼獸,我等照圖製器,全然無錯,當時的感覺,就如同恪君真的丈量過實物一般。”
“這不是基本功嘛……”
“恪君又在推脫了。”憨夫遺憾地搖了搖頭,輕聲說,“墨家無意窺探恪君隱秘,你大可不必如此防備。”
李恪聽得莫名其妙:“我防備你二人幹嘛?那真是基本功,只要熟悉零件的標準尺寸,弄明白機關運動的原理。所謂機關,不就只剩下拚裝兩字嗎?”
“標準?”憨夫疑惑道,“機關事物天馬行空,全憑喜好需求而定,何來標準?”
李恪險些絕倒。
他又忘了雙方存在的技術斷代問題。
工業化、標準化、理論化,這些內容涉及到工業文明的發展基礎,突然擺在大秦討論,李恪倒是不怵說,問題是憨夫根本聽不懂啊……
他當即放棄抵抗,高舉雙手:“你也說機關零件全憑個人喜好,我自然有我喜好的尺寸,只要嚴絲合縫,行之得法,當做標準來看有何不妥?”
“如此說來倒是妙法!”憨夫恍然大悟了沒一會兒,又變得狐疑,“但恪君年歲不大,又不擅木工,如何能知道自己畫中事物可以嚴絲合縫,行之得法?”
沒完沒了了還……
李恪自當沒聽到,從手邊舉起一塊圖板:“水車概念圖在此,憨夫君可願一觀?”
“水車……恪君,你終願參與了麽?”
……
正堂地面很快被清出大片的空場,中間放著一塊圖板。
圖板之中,有架輪轂傲立水上,空余處用秦隸寫著【輪轂式水車概念圖】字樣,雖不見任何尺寸標記,但是個中事物細節分明,圖像光影交錯,自有一股堂皇大氣撲面而來。
“恪君作得一手好畫!”憨夫讚歎一聲,伸出手,撫摸著滿是顆粒感的線條,“畫中人物為何如此之小?”
“小嗎?”李恪明知故問,“尋常秦人高約七尺,我這人物說不定還畫得大了。”
“七尺……”憨夫的臉色凝重下來,“恪君,這水車怕是不止五丈高吧?”
“五丈……”李恪歎了口氣道:“輪轂式水車需依照水位考量大小,普遍結構巨大,所謂五丈之說並不確切。單從治水而言,水位升降,高則離地二丈余,低則離地四丈余,若想水車得行,單幅長度必不少於四丈,若是再低些,或要五丈……”
“你是說……這座水車的輪輻將有八九丈高?”憨夫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或七八丈,或十余丈,水車之難,憨夫君還有懷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