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車啊……
送走了憨夫,李恪依舊無法將自己從負罪感當中解脫出來,哪怕他心裡知道,自己並沒有什麽好負罪的。
憨夫和辛凌立意天下,心系黎民,一心隻想把水車搞出來,讓全天下的黔首都能得益。
但他們低估了在秦朝製造水車的難度,更忽略了李恪和汜家的恩恩怨怨。
在不小心弄死了舊田典余之後,李恪巴不得自己能隱身藏形,哪裡願意在縣佐和田嗇夫這兩個汜家人的眼皮底下鬧這麽大的動靜!
但是水車……
李恪鬼使神差地走向矮幾,跪坐,鋪簡,就著水車的方向開始思索。
最早的水車應該叫作翻水車,始建於東漢末年,發明者是臭名昭著的十常侍畢嵐。
身為一個有才華的死太監,畢嵐無疑是稱職的。他從頭至尾都未關心過農業灌溉的問題,之所以絞盡腦汁發明翻車,是為了抽取河水灑掃道路,然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向百姓收取灑掃費用……
然而天才的設計不會被埋沒,翻水車在三國時期被諸葛孔明和馬鈞二人先後借鑒,並在此基礎上改良出用於灌溉的農業翻車。因造型神似龍骨,又被稱作龍骨水車。
初期的龍骨水車是標準的人動力機械,以木板為槽,尾部浸入水流當中,通過踩踏固定於堤岸上的拐木,使輪軸轉動,帶動槽內板葉刮水上行,傾灌於地勢較高的田地。
龍骨水車的設計從那時起便基本固定,此後衍生出水動力、風動力、畜動力等多種動力類型,但核心部件卻沒有大的改變。因為輕便、簡易,節省物料等諸多優點,其自隋唐開始便廣泛運用於淮河以南的農業生產當中。
相比之下,淮河以北在水車的發展上則艱難得多。
北地乾燥,少水網,多大河,河道曲折,水勢湍急且走向多變,氣候上又有顯著的乾濕差異,導致北地河流普遍水文複雜,最難攻克的便是乾濕兩季中巨大的水位落差。
龍骨水車的設計有嚴重的水逃逸問題,刮板的輸送距離有極限,隻可短促,不可綿長。考慮到北地動輒數丈的輸水距離,龍骨水車架起來容易,效率卻遠不如原始的人力取水。
這個問題直至明朝中期才算得到了真正的解決。
蘭州人段續通過反覆試驗,在黃河上建起了第一架輪轂式水輪車。其形似車輪,結構巨大,通過水力轉動水輪,將水自下而上抬升到高處,再經由架在空中的水槽引到田畝,這才徹底解決了水逃逸的問題。
然而那是在明朝……
秦朝的生產力水平與明朝根本就不可同日而語,想要如段續般搭建起這樣一台龐然大物,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李恪舉著筆呆了半晌,墨汁順著筆尖滴落,汙染簡片,他卻恍若未覺。
嚴氏悄悄走了進來:“恪,該食飧了。”
李恪猛然驚覺:“媼,怎麽是您來喚我?展叔與小穗兒呢?”
“他們已經來喚過你幾次了。”嚴氏無可奈何道,“我兒到底在想些什麽,竟會如此神不守舍?”
“水車……”
李恪輕輕歎了口氣,竹筒倒豆子般把水車事件的前因後果,以及兩型水車的特點詳詳細細說給嚴氏聽。
說完,他遺憾道:“憨夫君與辛阿姊不知水車之難,更不知我等與汜家的淵源。我雖不忍他們徒勞無功,卻苦於其他,只能看著他們白費力氣。”
嚴氏聽得迷糊,輕聲說道:“我兒可有把握製出水車?”
“製出……此事難度不小,
若是人力物力足備,大約有七成機會。” “若墨家自製如何?”
“憑一份似是而非的草圖嗎?除非天爺庇佑,否則他們必敗無疑。”李恪斬釘截鐵道。
“他們可知?”
“或許知吧……”
“那他們可會棄之不顧?”
“辛阿姊的脾性……難!”
嚴氏輕聲笑了笑:“恪,為娘不懂水車為何物,可是為娘問你,水車若成,於國可有益?”
“大河兩岸,千裡沃原,當然有益。”
“水車若成,於民可有益?”
“田地灌溉,旱澇保收,自然也有益。”
“水車若成,於你可有益?”
“於我……”李恪皺眉苦思半晌,“能不能大利千秋,青史留名我不知道,但大秦歷來鼓勵耕作創新,烈山鐮,機關犼便換了上造爵位,水車一出……有益。”
“於國、於民、於己皆有益,我兒若真做得,又為何不願做?”
“媼,你是不是忘了汜家?”李恪急道。
“汜家如何?”嚴氏反問道,“我兒區區黔首之時,汜余可欺,鄭家可欺。我兒爵止上造之時,縣佐可欺,汜家可欺。但汜家也僅止於此了。若是我兒名滿天下,他們又能耐你何?”
李恪愣住了。
他先前只是考慮水車製造費時日久,中間若是鬧出太大動靜,可能會重新勾起汜家對他的注意。
但就像是嚴氏所說,汜家不過就是樓煩一縣的土霸王,放眼天下,根本屁都不是。
螻蟻之觀世界,天地無窮盡;鯤鵬之觀世界,扶搖幾萬裡。
汜家強嗎?對現在的李恪而言自然是強的,憑著韜光養晦,他最多也就是在汜家余威之下乞活,企盼著汜家不要關注到他,給他一時安寧。
汜家強嗎?待到李恪功成名就,天下皆知,汜家又能奈他如何?權利、地位、聲名……立足於世終需要自身的強大,一味地躲避根本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此前他一直都錯了!
茅塞頓開!
李恪心生出頓悟的快感,四肢百骸都透著無比的舒坦。
他不僅要製造水車,還要大張旗鼓,要一次製成,要為大秦鼓搗出一整套推廣定式,天下傳播,這才叫一步到位!
區區一台水車,毫無價值!
李恪想通了關鍵,忍不住長笑出聲:“媼,我等食飧去吧,長夜漫漫,今天我或要晚些睡了!”
嚴氏滿臉欣慰之色:“今夜小穗兒隨你展叔睡,水車之事你自去做,不需為外物煩擾。”
……
西廂房鋪滿了簡牘,炕上、席上、幾上,甚至連牆上都張掛了不少。這其中最顯眼的,無疑是懸於牆上正中那副水車的概念圖板。
畫面之上,治水曲折,其上舟楫零星,有漁人撐船撒網,稚童在岸邊放牛。
而在河道正中,一架巨大的輪轂式水車立於水上,它有著放射狀的輪輻,輻條盡頭裝有平直刮板,刮板間又等距離斜掛著長方形水鬥。
李恪用素描技法描繪出這架龐然巨物,又用漁人牧童襯托其高大。真正的輪轂水車高達六至八丈,約有後世十五至二十米的直徑,甚至連二十五米直徑的實物都屢見不鮮。
想要在秦朝完成這樣一架機械,李恪必須圍繞這座水車設計一整套施工流程出來。
他把自己關在房裡,花了一個時辰完成概念圖,之後便停筆思索了整整兩個時辰,最終把工程細分成五個步驟。
首先是測繪,其次是複原地貌, 搭建沙盤,第三步是製作等比例縮小的水車模型,第四步是建造作業和養護平台,最後才是運輸巨木,搭建輪轂水車。
他無從想象自己需要在這個過程當中設計多少奇怪的輔助工具,而且這個過程必將會貫穿整個工程始終。李恪不急,現如今他需要考慮的只是測繪和搭建沙盤這兩個步驟的可行性而已。
他努力回憶著田畝周邊的地形地貌。
苦酒裡的田畝位於恆山主脈與支脈形成的夾角處,地勢南高北低,緊靠恆山,而治水就夾在兩者中間,走向東北。
河床深邃,水位不高,水勢卻湍急,治水在田畝附近連著拐過幾個急彎,這一段是水文最複雜的河段,也是搭建水車最好的位置。
若是以治水的水平面為基準,搭建沙盤需要測量的數據包括相對海拔、河流走向和水深流向,這其中,對治水的測繪是重中之重,反倒是地面可以相對簡單些……
至於測繪的方法……
李恪幾乎第一時間就選定了三角測量法。
三角測量法是指在地面上布設一系列連續三角形,采取測角方式測定各三角形頂點水平位置的方法。它是幾何大地測量學中,建立國家大地網和工程測量控制網的基本方法之一,原本由荷蘭的斯涅耳於1617年首創。
不過現在……自然只能由李恪首創。
他歎了口氣,目光憂鬱,直視向漫天繁星:“巨人們呦,既然你們都不介意被人長長久久踩著肩膀,肯定也不會介意有人提前個一兩千年剽竊你們的發明創造。這人呐,都是逼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