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周頂頂站在白鷺灘前,紋絲未動。
此時距離他複生剛剛過去一天兩夜,一直支撐著他的那根柱子卻坍圮了。他多麽想念三姐,多麽想回到家裡去,細細訴說十二年來一切孤苦,一切屈辱,一切死裡逃生的後怕。
但是不行。
那個家,不由三姐做主。他的加入,甚至可能讓三姐的境地變得更加險惡。
他不能害三姐被婆家嫌棄,他連讓三姐受一絲委屈都忍受不了。
旭日東升,凜冽寒風呼嘯,周頂頂淚流滿面,轉身離開。
“惶惶如喪家之犬”,上輩子的軍師老喜歡把這句話掛在嘴邊,用來嘲笑戰敗的敵軍。之前周頂頂不懂,現在明白了一二。之前好歹他能依仗自己對戰場的了解獲得軍功,算是有安身立命的本錢,現在呢?瘦骨嶙峋,手無縛雞之力,身無所寄托。
周頂頂二十七八歲,頭腦算是冷靜的,他權衡利弊,冷靜地放棄了與十幾年未見的家人團聚的機會。理智使他下定決心轉身離開,但一顆飽經風霜的心,使他在寒冬的清晨悲不自抑,仰天痛哭。
他朝白鷺灘的反方向走去,心裡知道自己必須先立住根基,才能去見三姐。但其實對於周三姐來說,能見到弟弟平安就是她唯一所願,至於貧富榮辱,這都不是她關心的。上輩子周三姐直到死前都沒能見弟弟最後一面,這輩子如果周頂頂走進白鷺灘,直接回家,或許也算是彌補了上輩子的遺憾。
然而經歷坎坷、性格孤僻的人總是這樣,生怕給親近的人惹麻煩,遇事乾脆不接近對方,以避免給對方帶去厄運。實際上,真正的包容與愛護,根本與“麻煩”二字扯不上關聯。對於周三姐來說,周頂頂是弟弟,不是麻煩。
周頂頂痛哭過後,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又走回了大路。東南方一輪朝日蓬勃,大路上逐漸出現了往來的行人車輛。大年初二,許多人出門走親訪友,那些有遠親的,免不了在鄉鎮、城市間奔波。
周頂頂一邊走一邊盤算著自己的能力,打算先去渡口做幾天苦力。這活計不問年齡,隻以扛運的貨物件數計費,而且今日做工今日有錢,雖然微薄,但也比現在衣食無著要好。周頂頂估量了一下,自己現在這幅皮包骨頭,要養到長出肌肉來至少需要三四個月。他記得老皇帝死在初冬,那麽至少在接下來的十個月中,東海國不會有內亂,三姐是安全的。
東海國有募兵制度。每年三月,趁著農民冬糧吃完、夏糧未收,青黃不接之時,朝廷會征募新兵,身強體健者都可以報名。有些沒計算好存糧的農人走投無路,就會入伍,只求吃一口飽飯。隻要周頂頂在內亂開始之前進入軍中,憑借上輩子的見識與武功,他有信心能獲得軍銜。哪怕是伍長也好,至少可以以一個領軍餉的人的身份去見三姐,不至於成為三姐的負擔,反而能成為三姐的倚靠。
於是周頂頂的計劃變成了先乾些零碎的活計(包括做苦力)養活自己,然後去參軍。正當他在腦中回憶蛑莞澆劭詵轎壞氖焙潁孀怖匆渙敬蟪怠
“躲開!躲開!”駕車的人大喊,那人灰塵滿面,驚恐無狀,幾乎抓不住韁繩,帽子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發髻凌亂像個瘋子。“快躲開!”
馬匹噴著白沫,四蹄如飛,瞬息間已經到了眼前。此時如果周頂頂隻有十四歲,那妥妥會被馬踢中胸口,肋骨盡斷而死。
好在上輩子他從馬上摔下來的經驗豐富,
知道如何在面臨奔馬時反應。周頂頂穩穩站定,在馬兒揚起蹄子來的一刹那,突然上前如猿猴一般抱住馬腹! 驚馬狂怒,人力起來長嘶,左右頓蹄搖擺,想把周頂頂甩下去,但周頂頂緊緊抓住馬毛,已經順勢爬到了馬背上。接著,他一把奪過韁繩,纏繞在馬脖子上,猛然收緊。
馬還沒來得及暴怒,就被勒得一窒。它遠遠狂奔而來本就呼吸粗重,一下吸不上氣,血液衝向頭部,竟然四體酸軟,轟然跪地。周頂頂臂上纏著韁繩,借馬匹倒地的力度又把自己從馬背上輕飄飄甩到路旁。
馬車隨之歪斜,車上的人早已經嚇呆了,連周頂頂什麽時候把韁繩抽過去的都不知道。那人呆愣愣地抓住車軾摔回車裡,眼睛卻一直在看周頂頂。
周頂頂這一系列動作如同行雲流水,快刀斬亂麻,瞬間將奔馬製服不說,自己還未傷分毫!
“這位小哥好身手!”那人爬起來,不去看馬,興奮地跑到周頂頂旁邊,“敢問小哥尊姓大名?”
周頂頂拿十四歲的身體做二十幾歲的事,渾身正疼,聞言看了那人一眼:“周頂頂。”
那人明顯愣了一下,心中想:如此爛俗名字,怎麽配得上如此好身手?“多謝周小哥救命之恩!”那人還是激動道,“周小哥是怎麽將驚馬瞬間製服的?我剛才離得那樣近,卻一點都沒看清!”那人興奮之下,聲音尖細,像極了少年未變聲前的嗓音。
“因為很快,看不清的。”周頂頂老實答道,他感到左腳踝劇痛,於是蹲下去摁了摁,確認是否骨折了。
那人圍著周頂頂轉:“連看都看不清,那你是怎麽做到的呢?”
“做的次數多了,就能做到。”周頂頂仔細感受,一時無法確定。他在戰爭中成長,自己治療跌打損傷都是家常便飯,但他也隻是相當於赤腳醫生的水準,無法區分關節處的骨折和嚴重挫傷。
“那是熟能生巧!”那人興奮叫道,看周頂頂一直皺眉捏著腳踝,便仔細去看周頂頂的腳。一瞧之下,那人又大為驚訝:這周小哥上半身穿著東海國校尉便服,下半身衣著卻如乞丐一般。鞋子前面露出七八個腳趾,後面露出大半個腳跟,褲子破破爛爛,隻到小腿處,髒得看不出來原色。那人雖奇怪這不倫不類的搭配,但看周頂頂忍痛神情,便跑到傾到的車駕旁翻找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周頂頂:“周小哥是不是傷了腳?我車上帶有膏藥,若你不嫌棄,請先拿去用。”
“多謝你。”周頂頂也不客氣,取來小盒子就挖出一塊塗在腳踝。塗完一抬頭,看見那人一臉肉疼的表情。“這藥很貴?”周頂頂問,他躊躇了一下,“多少銀子,我日後賠給你。”
那人連忙搖手:“不不,不貴的,不貴的。周小哥救命之恩,我拿金山銀山還給你都不夠,何況一盒藥呢。不過這個藥膏是我媽媽親手做的,據說有‘藥死人,肉白骨’的功效,隻要塗一點點,傷口就可以痊愈。”
周頂頂低頭看了看自己腳踝上一大片藥膏:“我浪費了。”
那人義正言辭道:“周小哥用,怎麽是浪費?周小哥就是用來塗蚊子包,那也是對的。”
周頂頂失笑:“這也太誇張。既然是你媽媽親手做的,想來也應該價值不菲。日後我再還給你吧。”他難得被人這樣好好對待,心裡對這個陌生人也生出無限好感,於是問:“你叫什麽名字?怎麽大清早在路上獨自趕著馬車?馬怎麽又受驚了呢?”
“我與家仆昨日一大早就趕馬車出來了,星夜兼程,要去蛑蕁=裨緶放醞蝗環善鷚恢話尊兀諾攪宋業穆恚峁宦房癖賈鏈恕!蹦僑寺兀槐呦胍槐咚怠V芏ザト粲行┐κ讕椋陀Ω靡苫笳餿宋裁床皇紫然卮鸌約旱拿鄭創用皇裁匆艫木碓蚩妓燈稹T蚴僑嗽諳殖”嗷鴉埃繞滸胝姘爰偈保芤思白約夯壩鎦杏忻揮新┒矗酉氯サ幕案迷趺此怠5芏ザデ笆啦皇鞘莧宿陝洹⒍敬潁褪竊詰豆飩S爸星笊幕嶂勒廡克壞閉餿聳芫齲姑換汗礎
那人接著道:“我叫元錚錚,是靈應城人,本是來蛑蒞菽甑模飛嫌鑾康粒推腿俗呱⒘耍暈葉雷願狹寺遝等フ蛑菀搪棖缶取6囁饔鏨現苄「紓裨蚓聿煌#采閑腥耍閌羌柑躒嗣換蛘哢奧返唪ぃ遝搗玻乙脖廝牢摶傘V苄「紓恍荒悖
那人說自己名字叫元錚錚,恰好“元”對“周”(圓周),“錚錚”對“頂頂”(丁丁整整),大概是方才聽到周頂頂的名字覺得好玩,故意為之。
周頂頂不疑有他,隻是皺眉道:“靈應與蛑葜湎喔舨還儆嗬錚谷揮星康寥琶瘢杉鋇毓儔⑽詞導事鬧埃翟誑啥瘛!
元錚錚聽他這樣說話,不免暗暗高看他一眼, 心想這人小小年紀,人還沒馬高,卻憂心人民安全,這等心胸見識實在難得。不像是貧家能教養出來的,難道真是哪家高級將領的孩子?
元錚錚不知,周頂頂上輩子隨軍南征北討,所見地方官員橫征暴斂比比皆是,人民一面受戰亂威脅,一面受課稅勞役壓迫,其狀之悲慘,每每使人垂淚。周頂頂雖沒有正經上過學,沒學過“仁義”、“道德”,但他天性善良,見生民如此哀淒,總懷有惻隱之心。
當時國家之間衝突不斷,混戰中軍紀往往散亂,戰後普通士兵燒殺掠奪不在少數。但侯景的軍隊一直紀律嚴明,雖然周頂頂後期不在侯景軍中,他也一直清正自持,從未碰過百姓一分一毫。
這種做派惹得許多人不滿,認為他假惺惺裝樣子,更是給那些習慣了欺壓民眾的人難堪。於是上級軍官總會時不時找周頂頂的茬,或施以刑罰,或打罵無端,即使周頂頂戰績出眾,也從未得到過任何升遷,甚至軍功十中有七八成都被記在旁人名下。
後來侯景核對了周頂頂記錄在案的軍功,將周頂頂提成百夫長。就算僅僅是個百夫長,周頂頂也嚴於律下,從不允許自己手下的士兵隨大流去奸淫擄掠。
“周小哥有這番見識,實在讓元某我汗顏。”元錚錚眼皮不眨地繼續道,“元某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周小哥答應。我如今孤身一人,馬車也不能用了,不知何時能到姨媽家,所以想請周小哥帶路,送我去蛑莩侵小V灰偷蛑莩敲胖塚陀性車募胰私佑Γ絞蔽頤潛囟ǘ災苄「韁亟鴣晷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