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2年1月1日,凌晨——實驗區,海港城。
林珞瑜躺在昏暗狹窄的房間裡。她蜷縮著,將柔軟的泡沫抱枕緊緊的抱在胸前,床簾那側重複傳來推磨般的磨牙聲。她的身下是冰冷的彈簧床。
借著手中微弱的手機亮光,她成功接到了今天的第一份通告。
雖然眼皮沉重,渾身發抖,她還是堅持著從床上爬了下來。
她沒有開燈。黑暗中,她憑經驗摸到了兩片心形的乳貼貼在胸前,而後將床頭掛著的白色內衣套上,很涼。她赤腳踩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將純正藍色牛仔褲穿過發紅僵硬的腳趾和腳踝,套在了腿上。接著束了褪色的金色腰帶。
距離她不過10cm的化妝台上,安靜的擺放著一瓶價值2450港幣的乳白色湯姆·福特香水——這是她一時衝動之下,送給自己的跨年禮物。
而現在,她正在深夜接一份高價通告,趕在信用帳戶的還款日來臨之前,為她的衝動買單。
半小時後,她化了淡妝,踩著棕色的穆勒鞋,披著修長的米色風衣,拉長了步子,從漆黑的唐樓裡走了出來。
這座建造於上世紀50年代,位於荷裡活道的老樓,並沒有加裝電梯,也沒有條件配備電子眼或雇傭平人保安。荷裡活道和附近的嚤囉街,是如今海港城中心城區僅存的幾條沒有裝設電子監控的街道,是整座城市的“盲點”。這裡的住戶共用入戶門和電水表,幾十個人擠在一間不足40平米的小房子裡,用脆弱的遮羞布分割著彼此不足2平米的狹小空間。
生活在鞋盒裡的蝸居者——他們被這樣稱呼。
在這裡,生活逼人,他們出入如動物般爬行,但他們依然活下來,甚至活的很好,很有尊嚴。
從唐樓出來,小路繁華熱鬧,小飯館、典鋪隨處可見,街邊還開著麻將館和平價小攤。港式奶茶的濃鬱茶香夾雜著辣魚蛋的獨特醬汁味道不斷刺激著林珞瑜的食欲,她低著頭,經過幾家專賣恆香餅和老婆餅的小店,與一對正吃著剛出爐的熱雞蛋仔平人情侶擦肩而過。
在拐角的法式建築牆下,有幾位披著黑色皮衣的妓女借著微弱又昏黃的燈光在不停的踱著步子,她們的腳底貼著價碼相近的白色標簽。其中一位倚在路牌邊,濃妝正抽著煙,用著下流的法語和一位白發肚圓的老頭討價還價,她的臉立體的就像是一隻孤獨的草原狐。
昏黃的燈光下,她的尾巴在身後戲耍似的轉動著。
繞過幾家招牌破舊,燈光殘損的服裝店和眼鏡店,林珞瑜看到了停在路邊的白牌車——這些沒有任何報備手續,多用虛假營運牌證載人的非法車輛,經常出沒在監管力量薄弱的深夜。白牌車的客人多為從事色情服務業的企街、迷醉的旅人或偷渡的犯人。
當然,因為價格便宜,白牌車還吸引了很多諸如林珞瑜這樣,在公共交通停運的時候還要跨區趕夜場通告的鞋盒蝸居者。
在道旁的牙香樹下,停著一輛經典的84年豐田皇冠,距今已經有近140年的歷史了。它有著2.8L—6缸發動機,175匹的最大馬力,它的車身漆黑透亮,輪廓方正而棱角分明,上面看不到任何歲月侵蝕的痕跡。
HK1988——車牌被擦拭的格外乾淨,鐵皮表面被黑底白字(的士和貨車的專用顏色)覆蓋,數字的下面用著極小的字體雕刻著BS AU145a(海港城的車牌參照英國的標準製成)。
林珞瑜低頭看著手機,
拉開了鑲嵌在漆黑車身中的銀色車門拉環,一股濃重的香煙味道撲來。她下意識的將手指並攏呈扇狀在鼻子前饒有頻率的來回扇動,待車內燃燒草木灰的味道消散後才坐了進去。 身後米色的絨布座椅觸碰起來有些涼,她習慣性的向外拉了拉衣袖,保持身體前傾,坐在了靠左的位置。
身邊依舊彌漫著揮之不去的煙焦油味道,她暫止屏住了呼吸。
“中環民光街33號。”她有些嫌棄的說道。
司機是一位年紀與所駕駛的複古車嚴重違和的中年男人,三十歲左右。他的身上散發出更為濃鬱的煙草味道。他一隻手搭在裸露著黑色塑料的方向盤上,另一隻手正專心致志的撥動著車載收音機的按鈕。收音機旁邊,副駕駛座位前的抽屜敞開著,裡面放著兩張隨意對折,已經被煙熏的發黃的舊報紙。舊報紙的下面,疲憊的躺著一塊被染黑的煙灰缸,裡面七零八落的躺著許多香煙屍體。
怎麽看,這輛車都像是直接從140年前穿越而來的天外之物。
透過前車椅背的縫隙,林珞瑜可以清楚地看到駕駛室前的空調調節板和裡程表,根據裡程表的刻度來判斷,這輛車,已經行駛至少30萬公裡了。
男人聽到目的地後,並沒有回應林珞瑜,也沒有出發的意思。他只是在認真的調節著收音機的頻率,車內除了令人厭惡的煙熏味道外,還有音響裡刺耳的吱吱聲。
“中環民光街33號,就是海港城摩天輪附近。”林珞瑜再次強調了一遍,她的語氣略顯焦慮。她對照了手機上的面試地址,看了看時間,又看了看馬路四周。
只剩有這一輛白牌車了,她別無選擇。她不得不偽裝起自己不耐煩的態度,更換用略含委屈的語氣央求司機快些出發。
男人遲疑了一下,但沒有回頭。幾秒鍾後,他開始撥動著車載收音機頻道,直到單調的屏幕上顯示出了令人滿意的87.5HZ後,他才縮回了手。
隨後車內響起了輕柔的吉他聲和間斷的前奏。
“愁看殘紅亂舞,憶花底初度逢,難盡垂頭淚湧,此際幸月朦朧。愁緒如何自控,悲哀都一樣同……”
這是一首1982年6月發行的歌曲——今宵多珍重。典雅的曲風極富有30年代舊上海的時代氣息,渲染著緊偎依依,情誼漸濃的別離。舒緩的節奏,柔情的曲調伴著優美的嗓音融入這流暢的夜色中,沉默著,卻又好像帶來了死亡的氣息步步逼近。
中年男人終於轉動了車鑰匙。一陣清脆的引擎發動聲立刻穿過歌曲的間奏,打破了夜的沉寂。
車子開始緩緩發動起來。
男人一路上都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目不斜視的盯著前方。他的表情呆滯,像是陷入在了深深的沉思裡。車子穿過潮合昌瓷行和南星燕窩行後駛上了樂古道。
林珞瑜盯著發著微弱光芒的手機屏幕,看著紅色的標點在縮小的地圖上朝著既定的路線緩慢移動後,才懈怠的切換了界面,瀏覽機票訂單起來——再過30天,她便可以搭乘廉價的航空班機,飛回她的故鄉,潭州。
今晚的海港城好像已入春般惠風和暢,初冬柔和的月光如流光瀉下,灑落著地面斑駁陸離。透過半開的舊車窗看去,銀色的海洋映入視野,像是一面巨大的鏡子,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鏡面裡反射出遙遠又深邃的天空,天空中掛著一彎皎潔又光滑的月。
“今宵請你多珍重,哪日重見,隻恐相見已匆匆。”收音機裡還在重複播放著同一首歌曲,音響中傳來清晰厚重的低頻聲,如現場聆聽一般真實空靈。這聲音好像來自天外的靈魂,自由的穿過林珞瑜的耳膜,沿著她的身體直入她的內心深處,喚醒著她的共鳴。
車子加速駛過一條條交叉路口,沿著高架向上開去。林珞瑜感到有些疲憊,她本想閉上眼睛小憩一會,但一陣加速上升的失重感驚醒了她。她看到銀色的海平面愈來愈遠,她看到劃過美麗弧線、閃耀著星星光芒的金色圓圈在身後不停的轉動——那正是海港城摩天輪。
而它正變得越來越小,它正在離自己越來越遠。
縱橫交錯的高架下,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牙香樹,他們的綠色在失去了光芒的照耀下變得漆黑。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她緊張的拿出手機,臉上裝作若無其事困倦的樣子,實則在身後尋找著地圖的界面。
她透過倒車鏡,第一次完整看清了男人的臉。一道紅色傷疤穿過他的鼻梁,像一把灼熱之刃插在皮膚上,男人專注的平視前方,臉上掛著平靜。他不過是在機械性的松踩著離合和油門,重複的轉動著方向盤。
林珞瑜感到一陣心悸,汗水滲出白色的內衣。她感到頭暈,感到缺氧,感覺到心跳就快要停止了。流向心臟冠狀動脈裡的血液被一股力量拉扯著, 血管中的血液開始凝固,心跳供氧開始不足。她的手在不停顫抖,手機中地圖的畫面開始模糊,她的呼吸變的急促,大腦開始空白,她的腦海裡不斷的回蕩著絕望的求救聲音。
突然,一陣急刹車,一陣刺耳的輪胎摩擦聲。
林珞瑜感到身後一股巨大的推力襲來,她下意識的用手、腳、腰部,用全身的力量阻止整個身體前傾,她感覺自己的頭重重的撞到了前座椅的後背上,緊接著整個人失去重心,身體再一次不受控制發生後倒。
猛烈的撞擊下,她感到頭碎裂般的劇痛。
她的手機掉落在了地面上,上面的紅色標點安靜的停在了平頂山的位置。在地圖的角落裡,顯示的黃色星星,是她本該要去的目的地。
她栽倒在了地上。在前車座的夾縫裡,她看到是折斷的口紅、倒扣著的粉底、散落的香煙和一張碎裂的透明卡片。它們凌亂的鑲在車墊與底座間的夾縫裡,像被不同主人遺棄的玩物,在陰暗的角落苟延殘喘。恍惚中,她聽到司機解開了保險帶,開了前車門,又開了後車門。
她感覺到自己的頭髮被人拽了起來,頸部一陣酥麻,像是觸電般的針刺感,耳邊還有漏氣的聲音。緊接著一股寒風吹來,她哆嗦了幾下,便失去了意識。
男人仍下了手中的注射器,裡面還剩有近一半的黃色液體。
他將林珞瑜拖了出來,捆綁後放在了後備箱裡,貼上了標簽。
“海港城,19歲,167cm,32A-25-35。”
From:阿米巴原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