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鍾在六點整,準時響了起來。叫醒音樂是簡單的民謠。
美好事物。
翟子墨關了鬧鍾。睡眠不足令她頭昏腦脹,她感覺太陽穴好像針扎一般的陣痛,陣痛左右交替,忽強忽弱。
這種與脈搏一致的搏動性脹痛,是疲憊勞累、受涼的體現。她輕輕的晃了晃頭,驚醒了腦中沉睡的野獸。野獸有著堅硬的頭角,四肢被厚重的鐵鏈束縛,它隔著皮膚在腦中奮力掙扎,企圖以所有的氣力為代價想要脫困。
翟子墨將食指和中指並攏抵在太陽穴外,溫柔的按照順時針的方向揉動著穴位,試圖安撫這隻躁動不安的野獸。
幾分鍾後,她感覺痛感緩解了好多。
安眠藥過了藥效,她已經感覺不到困意,隻是疲憊。
她抽回關了鬧鍾的手臂,聞到到身上一股奇怪的味道――一股深層的廣藿香,略帶有淡淡英倫格調的小蒼蘭香氣,聞起來像香水,卻又有些濃膩了,在後調後面,隱約的包裹著一股神秘的動物體味,像是狐狸的臭味,卻又不那麽明顯。翟子墨打心底討厭這個味道,甚至感到有些反胃,就好像被一位濃妝豔抹,塗著厚重過期香水的老女人抱緊到窒息一樣的感覺,身體各處的毛孔都被炸開,無不向外散發著濃鬱的餿味,揮之不去,又掩蓋不掉。
為了盡快擺脫這股令人厭惡的味道,起床後的她直接衝進浴室洗了很久的熱水澡,她用了最大劑量的香波和沐浴露,又噴了肉眼能看到有著很明顯液位下沉量的香水,從手腕到腳腕,轉了一圈又一圈。
她換了一條柔軟的,黑色真絲纖維褲,又披上乳白色的絨毛睡衣,隻扣好了中間的兩顆紐扣後回到房間。
無意間,她發現了位於自己頸下的那顆草莓,淡淡的紅暈刺在平滑白皙的皮膚上,那麽礙眼。
“敲裡……!”
女人獨有的直覺告訴她這並不是一塊充滿善意的標記。她取了一塊創可貼,貼在上面,蓋住了整顆草莓。
她不想再看到它。
她有些生氣,但短暫的功夫過後,她的心情又平靜下來,將它忘記了。
空調像是在賭氣一樣,勉強著吹了幾股熱氣後就愣在一邊休息了。此時,翟子墨的腦海中不斷回想的是昨晚在Gene.207號便利店裡,君蘭對自己說的話:以平人的身份,進入特情局。
她披散著頭髮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猶豫著,不知該怎樣決定。怎麽看,這樣的機會都像是刻意為她鋪設好的一樣,她感覺自己的一隻腳已經踏到陷阱之中了。
彷徨,躊躇,夷由,卻動搖……
沉思間,床邊,她看到了A君留下的那張畫著醜陋笑臉的便箋。
歪扭的筆跡――口畫成圈,橫拉成弧,豎確很筆直,還有一張包含嘲笑的臉。
“幼稚。”她不屑。
“我想你一定睡了一個好覺,做了一個美夢。”平鋪直敘的開場,第一行瀏覽過後,翟子墨並沒有提取出太多關鍵性的信息,無非就是虛偽的殷勤。
“我想,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了!”
畫風突轉。
一句話卻令翟子墨後背發涼。也許是還未擦乾的水珠在蒸發過程中吸取了太多的熱量,她立刻裹緊了睡衣,企圖阻止體內的熱量向外界擴散。
接著她又打了一個冷顫,一個長長的冷顫。
她聽到身後持續傳來空調發出的呼呼風聲。
她皺著眉,感到鼻塞。
他留下的便簽一向是令人疲勞的重複性說明。
一直以來,黑夜與白天交替,兩個之間人的交流更像是在合力寫一本冗長的小說,她的篇章裡隻有凝練的對話和簡單的回答,而他寫下的文字,卻覆蓋了太多的景物描寫和過多的心理狀態,他的敘事方式就像是十年前的電影情節一樣過時。 “我想你一定睡了一個好覺,做了一個美夢。”
“我想,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了。”
落款:A君,2122年1月1日。
這是他第一次使用如此簡短的敘述。落款的書寫格外工整,像是換了筆跡。
翟子墨起身,將窗台旁第三層書架上那本厚厚的黑色法典取下――這,便是那本書。
法典中夾滿了對折的便箋,她將法典翻到了第167頁,薄薄的紙張被密密麻麻的黑色筆跡所沾染――生產、銷售偽劣基因醫療用品罪,加粗的宋體標題用著稍大的字號頂在整個頁面的最上端,下面則是淺淺的仿宋字,精準的印刷著法律行為和法律後果,還有冗長的注釋。
她像往常一樣,將便箋對折,夾在了法典的最中心,隨後合上。
她又習慣性的再次打開,翻到了第三頁。
“名字嗎?我沒有名字,叫我A吧。
昨晚看到了你的入學證書,才知你在基因研究中心就讀,讓我聯想到了《城市獵人》(11年前的韓國影視作品)中的CIA ,或許你也能成為一名精英要員。”
第三十七頁。
“時間很快,已臨近盛夏了。
窗外的蟬為什麽在半夜也要鳴叫。這深夜,讓我想起了New Divide”(林肯公園2009年5月的作品,作為變形金剛2的主題曲,並獲得HIT FM音樂大獎年度十大金曲獎,2017年,林肯公園主唱查斯特・貝寧頓於家中自縊身亡。)
第八十八頁。
“你的第二層小說,我快看完了。
“沒想到埃諾裡・卡頓又寫了第二本書,《發光體》的確值得一看,至於《無可慰藉》(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作品),我記得好久之前就讀過,但隻是快速翻閱過而已。具體內容,我已經記不清了。
就好像我記不清好多事情那樣。
哦!對了,很高興認識你。”
第一百零一頁。
“我買了你對面的房子。
我想這樣,以後交換身體會更方便一些。
送你一台新的咖啡機,我也在嘗試去喝不加糖的咖啡。瞳孔識別鎖我不太習慣使用,乾脆還是用鑰匙吧,放一把在你這。
我還收養了一隻貓,至於名字,你來起吧。”
第一百二十九頁。
“我不是故意打碎你的洗漱台,最近開啟宵禁了,深夜我沒有辦法找到人來修理,就胡亂的拚湊了一番,聽說最近改造基因人在上海出現了。白天,你要注意安全。
因為注意你的安全,就是注意我的安全。”
她經常在閑暇的時候翻看A君寫下便箋,翻看它就像是在翻看過去的日記。他的文字是如此的平庸瑣碎,是毫無營養的流水記事,夾雜著她從未聽說過的電影和歌曲。
她就像是隔著時空在和一位生活在過去的人交流。
“我想,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了!”
她的腦海裡再次浮現出這句話。她合上了法典,將它物歸原位。
她不想承認。但,她的心裡已經萌生出了一絲期待。
她拉開了窗簾。
刺眼的陽光透過窗戶傾瀉而入。
布丁快她一步,搶佔了懶人椅的有利位置。她低著頭朝著布丁不屑的笑了一下,從書架上取出了《無可慰藉》讀了起來。
這時候的室外,實際上是要比室內高幾度的,這是上海冬天的特色。窗簾拉開後,空調見了光便消了氣,開始更加勤奮的吹著暖氣。
她站在陽台旁,借著陽光專心致志的看著書――這本1995年出版的作品,到現在已經經歷了127年的時間了。
“追光者”小憩了一會後,便灑脫起來。布丁開始在翟子墨的腳下滾來滾去,又跳躍著,開始奮力的追蹤牆壁上移動的光斑。
時間過的很慢。
幾十頁的書翻閱過後,翟子墨才感到有些渴了,她倒了些水,一飲而盡。
清涼的水順著喉嚨滑下去,極大了滿足了大腦皮層接由下丘腦傳輸的興奮而產生的渴覺,身體的各處細胞好像因為這杯水的攝入而變得異常飽滿, 在這樣靜謐的早晨充滿了活力。
再好的時光,也不過在陽光下讀書的上午。
這時候,翟子墨的手機響起了短信的聲音。
布丁豎起耳朵,停止了追逐,蹲在主人旁邊警惕的觀察著。
翟子墨合上書,用食指抵在書的中央,來暫時存檔自己讀到的位置,她的思緒還停格在鋼琴師瑞德在酒店中遇到古斯塔夫這一幕,古斯塔夫一路上拿著他沉甸甸的行李箱,一邊說著他最多隻能提起兩個箱子。
主叫號碼未顯示。
“希望沒打擾到你的美夢。我想,你一定做好決定了。”
這個語氣……是君蘭。
翟子墨將手機扔到一旁,繼續坐回到懶人椅上,讀取接下來的情節。古斯塔夫開始喋喋不休的向他講述家人的瑣事,霍夫曼提了請求,還有斯達特曼小姐和斯蒂芬……
手機又震動了起來。
一聲,兩聲,三聲,連續三條信息。布丁直接跳到了床上,抬腳緩步輕聲的繞著手機邊緣移動著,伺機而動。
“長話短說。”
“決定好的話,上午九點。”
“浦東國際機場――出發,去海港城。開啟你的第一個任務。”
一小時後,翟子墨收拾好了行李,將布丁送到了對面房間.
她起身,去機場了。
至此,沉寂了10年之後,改造基因的八音盒再次上緊發條,在張元楨博士的幫助下,翟子墨調節好金屬梳齒的旋律,輕輕的波動著金屬片,當新的和弦響起時――他,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