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有著140年歷史的豐田皇冠,高速行駛在北大嶼山公路上。
它的車身漆黑透亮,輪廓方正而棱角分明。它的車牌被擦拭的格外乾淨,黑色的鐵皮表面精致的書寫著——HK1988。
在公路旁,塗著嵌有白色金屬鋁粒的高速客運列車正緩緩的停靠在青衣站口。質地堅硬的刹車片和刹車盤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車停後,人群摩肩接踵從車門擁擠而出,他們穿過圍欄,踩過鑲有礫石的粗糙水泥地面,沿著扶梯向下離開了車站。
被叫做刀疤的克魯格獅改造基因人,此時正專注的坐在白牌車駕駛位上,透過車上的後視鏡,看著身後的如螻蟻般的行人逐漸遠離視線,直至消失不見。
車內,只有他一人。
副駕駛位上,擺放著的是24寸的行李箱,2支注射器,一些沒有標識和計量的藥物,還有一張足以遮蓋他罪惡行徑的黑色口罩。
此時,他距離九龍酒店還有23712米。
而同一時刻——九龍酒店1樓大堂。
翟子墨一隻手端著沉重的quantum計算機,另一隻手拎著黑色的手提包。在麵包店前,耐心的等待著麵包出爐。
過度的饑餓感引發了一陣胃痙攣,她強忍著迎面撲來的麵包香氣誘惑,恨不得將手中的計算機當做巧克力一口吃掉。
等待的時間裡,她開始認真的觀察這座酒店。
還有酒店大堂內熙攘的人群——改造基因人,毫不忌諱的露出他們異於平人的頭角和被毛。他們失去了上帝賜予的深邃棕色瞳孔,形態各異的在酒店內來往與穿梭,仿佛是在經歷一場小規模的東非動物大遷徙。
在個位數的溫度眷顧下,他們多數隻套了一件單衣。
身材矮小、走路顛簸的改造基因女孩在深灰色的衛衣帽子上凸出一對高高的白色立耳,在她的身邊,拖著厚重青銅鐧一樣尾巴的長者不緊不慢的挪著步子,朝著電梯口蹣跚而去,他的臉上被如銅綠沾染的古錢幣似的皺皮所覆蓋。
電梯口,兩個身高不過50公分的孩童露出突兀的門牙,不停的將手中捧著的夏威夷果塞進嘴巴藏掖著,是為抵禦凜冬下的食物荒漠。在他們身後,一名身材魁梧身體強壯,著黑色西服配酒紅色領結的大堂經理正伸出被棕色被毛覆蓋的手,禮貌又溫柔的扶送著正在開啟的電梯門。
“小心,門關。”
他低頭,充滿善意的向著身前的客人微笑——6位黑小蜜蜂改造基因人,他們的手上提著剛從實驗區工廠加工而成的洋槐蜂蜜。
僅根據來往行人的身體特征和瞳孔顏色來判斷——酒店的接待員是麋鹿改造基因人,登記人員一半是雌性浣熊改造基因人,大堂經理是棕熊改造基因人,安保人員是獵狗和野狼改造基因人。
麵包店的烘焙員和收銀員是平人,電梯的引導員是平人。整個大堂內活動和工作的37人,只有6人是平人。
翟子墨——也是平人。
這是一座允許改造基因人和平人共同生活的城市,心底的聲音再次提醒著她。
但在她看來,這應該是一座改造基因人和極少部分平人共同生活的城市。她感覺,所謂的平等和自由,公正與共享,也許並不像這城市表面看起來那樣真實。
她感覺自己正困在一座被巨型牢籠所覆頂的動物園內,牢籠裡的動物隱匿著獸性,西裝革履、道貌岸然的模仿著人類的樣子,而人類卻安靜的站在櫃台前等著噴香撲鼻的麵包出爐。
與生俱來秉持著對改造基因的抗拒態度令她倍感壓抑,她實在無法想象,這些改造人褪去衣服後赤裸的站在鏡前,看到失去人類特征、滿身被毛的自己會是怎樣的心境。 她不想變成連自己都嫌棄自己的樣子。
此時,牆壁上的巨大掛鍾打響了整點報時。翟子墨被如節拍器一樣清脆的計時聲打破了沉思,12聲敲擊,11處間隔。
此時,被叫做刀疤的克魯格獅改造基因人距離九龍酒店還有11395米。
翟子墨拎著被防油紙包裹的溫熱麵包,快速踩過白色理石地面後,離開了酒店大堂。
她繞過電梯,一層一層樓梯,爬到了9層。
她不想被困在四周滿是金屬,也滿是動物臭味的擁擠電梯裡。
917號房間。
君蘭已經在房間等著她。
她刷卡進入——是擁有雙床的行政海景套房。
房間空曠,安靜的灰色調——灰色的地毯和會客椅,灰色的窗簾和牆壁,灰色的浴簾和防滑墊,灰色的床旗。
房門自動閉合,柔和的頂燈緩緩亮起,像是被溫柔點燃的火把平靜的釋放出火光。翟子墨將背包直接扔到靠近窗邊的床旗上,床墊受力而下陷,床旗被推到皺起,隱藏在角落裡的出風口開始吹出溫暖又清新的空氣。
窗簾緩緩拉開,聳立在高樓的縫隙裡,是湛藍的海平面波光粼粼。海面像一塊畫布在風中停擺,盡頭是灰色的天空被厚厚的雲層覆蓋,陽光穿過雲層瀉下的光柱插入海中,穿過玻璃,刺眼卻又可以張目而對。
飛機上晴空萬裡,下落後卻霧靄遮繞,好像下了小雨。
此時,被叫做刀疤的克魯格獅改造基因人距離九龍酒店還有7116米。
“這樣一來,平人(林珞瑜)的線索也斷了。”
君蘭坐在窗邊,歎了氣。她本想在交易達成之前,在暗網·阿米巴原蟲上搜集盡量多的線索,來幫助她更快找到林珞瑜,找到屠門刕。
卻沒料到,眨眼的功夫……
“不至於。”
翟子墨將quantum計算機放到桌上,她的左臂因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而有些僵硬。她拆開了葡萄吐司麵包,奶香味瞬間蔓延到整個房間,她迫不及待的咬了兩口。
她已經很餓了。
“交易達成前後,”她咽下了麵包後才再次開口,“不過11分鍾。”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
“阿米巴原蟲。”
她又咬了兩口麵包,葡萄吐司已所剩無幾。
“貨到付款是規則。”
“所以……”她面無表情的走到桌前,丟棄了防油紙。她的手上還沾有麵包香氣,她又拿了一塊溫熱的芝士熱狗放到嘴邊,“買家也在海港城。”
君蘭有些疑惑,她在心裡仔細梳理著翟子墨的思路。
她知道暗網·阿米巴原蟲的線下倉庫設置在海港城(但不知道具體點位),按照翟子墨的說法,這筆交易達成前後不過隻用了11分鍾的時間,而交易完成的前提便是——貨到且付款。
從下單,到出貨,再到發貨,最後交貨和付款。
11分鍾的時間,最多11分鍾的出貨車程。
君蘭終於明白了。
“這麽短的時間內完成交易,說明——林珞瑜一定還在海港城!”
此時,被叫做刀疤的克魯格獅改造基因人距離九龍酒店還有3328米。
翟子墨已經吃完了所有的麵包,她雖感到胃脹卻如獲新生。她在quantum計算機上調出了海港城的全景地圖,在中環和上環間將地圖放大,皇后大道,左移——士丹利街,左移——荷裡活道,上移——最終,紅色標記落在了擺花街上。
“這裡。”
她用食指在屏幕上輕點。
這條隱匿在海港城的繁華街道,正是深夜裡妙齡女子聚集——快活的地方。
實際上,翟子墨向君蘭省略了更為繁冗複雜的推理過程。在飛機上的時候,她故意設置了針對暗網·阿米巴原蟲的高頻率攻擊,並隻用了簡單的雙重加密來掩蓋自己的DNS地址,意在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蹤。在行蹤暴露後,她便借由對方利用HTTP標頭尋找自己IP的機會種下了定位木馬。
交易成功後,第一時間她便收到了買家定位於擺花街的信息。
當然,與此同時,翟子墨也暴露了自己的定位。想必阿米巴原蟲的人已經在來酒店的路上了。
翟子墨的心裡很清楚,這樣的選擇雖然冒險,但卻是一次打入暗網·阿米巴原蟲深谷的最佳機會。阿米巴原蟲的線下出貨倉庫一直隱匿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不為人知。
除非是以貨物的身份潛入,否則根本無法掌握倉庫的具體位置。
“擺花街?”君蘭疑問。
“紅燈。”翟子墨答,又變得言簡意賅。
“區。”
君蘭遲疑了一下。
“我知道了。”君蘭起身說。“我馬上去看一下。”
此時,被叫做刀疤的克魯格獅改造基因人距離九龍酒店還有1200米。
君蘭拿起了白色羽絨服披在身上,她的臉上露出焦急的神態。畢竟,以48小時為限(改造基因人在被直接取走體內的改造基因後,活不過48小時),留給她們的時間不多了。
“你留在這裡等我消息。”她離開了917號房間。
翟子墨點了點頭,她背向房門,看著窗外。
她已經做好了準備。
她支走了具有濃烈改造基因人氣息的君蘭。否則會打草驚蛇,功虧一簣。
她吃下了足以維持幾天能量的麵包。做好了被困在阿米巴原蟲倉庫裡的準備。
她寫好了留給A君的字條。
此時,一輛有著140年歷史的豐田皇冠白牌車停在了酒店樓下。
君蘭揚招了一輛複古的士,去了擺花街。
兩輛車,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