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複興中路579號,Speak Low酒吧門口。
一輛貝拉多娜紫加長版幻影停在路旁。門開後,坐在後車廂的A君邁出了右腳,踩在濕漉漉的地面上。
他撐開傘,帶著面具下了車。
隨後在駕駛位下車的,是一位年約五十的中年男人,他身著黑色高端西服,腳上一雙擦得發亮的孟克鞋。他沒有撐傘,一頭白發在黑暗中格外明顯。
他走到A君的身後,幫他關了門,禮貌的想要接過A君手上的傘。
“不用這樣。”A君背對著他,搖了搖頭。
男人沉默了一下,他皺起了眉頭,把手停在半空中,顯然是在猶豫。
“好吧。”他收回了手,有點勉強的說道。
“您就在車裡等我吧,張遠楨博士。”A君說道。
“這樣也好,”博士說道。
“再進去一些,恐怕就有人認得我了。”他從側兜裡掏出了白色手帕,輕輕的擦了擦額頭上的雨水,“不過,萬一遇到什麽事,記得第一時間叫我。”
“我搞的定。”A君微微的側了一下頭,對著前面玻璃中博士的影子說道。
“走了。”隨後,A君將左手插進褲兜裡,抬高了傘,往酒吧門口走去。
博士在身後看著他,欲言又止。
Speak Low酒吧有著黑色的古老招牌,上面用著歪扭的筆跡很隨意的手寫著8個白色的英文字母,字母前沒有任何連接的地方,彼此高低錯落排列著,像是剛學會拚寫的嬰兒練習用的草稿。招牌下面是一扇不大的落地窗,微弱的黃色燈光透過窗戶從室內折射出來,零星的點亮了地面上的一灘灘水跡。
A君低下頭,看到極淺的水灘如一面深不可測的鏡子映出他的全身,還有他身邊的酒吧和身後漆黑的夜空。水面又像是一扇可以穿越的門,在門的另一端,隱藏著倒映的另一個他,用著相同的神情看著腳下顛倒的自己。
窗子旁邊是一扇略高的木門,表面沒有塗漆,門上隻鑲有一個簡單的木質把手。在把手的左側,擺著一個古銅色的複古垃圾桶。
由門口兩邊看去,整條街隻有這家店還在半夜兩點鍾開著。
A君推開門,屋內的風鈴像是受到了驚嚇,立刻響了起來。
貝殼間碰撞的聲音先是突兀急促,繼而又慢慢恢復到了清脆悅耳。他沒有抬頭去尋找聲源,隻是裝作常客淡定的關上了門,收了傘進了屋子。傘尖觸碰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留下一道道灰色的水漬。
屋裡面隻有一盞吊燈烘托出的光亮,吊燈不安分的搖晃著掛在屋頂,像計時的鍾擺,一左一右保持著相同的幅度,帶動著屋內的其他黑影跳動著。A君進門的瞬間,他的影子也不由自主的加入進來,整齊的隨著吊燈晃動的節奏開始搖擺。
屋子不大,靠窗邊隻有一個座位,上面擺放著一本還未讀完的書,書簽湮沒在了折頁中,紅色的流蘇露出一半。座位旁邊是一個簡陋的吧台,台面很乾淨,隻豎有6支高腳杯和2瓶紅酒。一位身穿白色帶花式前襟長袖襯衣,系著黑色領帶的男調酒師安靜的站在台後,他比A君要矮一些,正仔細的擦拭著手中的酒杯。
A君走到他面前,拉出椅子坐下。
在他的身後,是一個緊貼著牆角放置的棕色五層書架,書架上擺滿了英文書籍,通過腰封的破損程度來看,這些外文書籍已經略有年份了。若不是博士告訴他在這書架的後面別有洞天,
他真的會被眼前狹小的空間迷惑住。這地方,隻能容納的一張桌子,一個吧台,一位調酒師,甚至沒有一位客人――怎麽看都不像是黑市該有的樣子。 “先生,請問您喝點什麽?non-GMO(非轉基因)赤霞珠釀造?”
A君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搖了搖頭。這種第一次見面略有所思的沉默帶來的壓迫感,很容易取得對方的尊敬。
調酒師裝作驚訝的樣子,“不喜歡,還是不喝酒?”
“不喝酒。”A君故意拉低了嗓音,來掩蓋女聲說道。
“嗯……”調酒師放下手中的酒杯,看了看身後,“一杯檸水好嗎?”
A君沒有回答。
“您稍等。”他自作主張的轉身去準備檸檬水。
“我來找人。”A君開門見山,對著他的背影說道。
“找人?”調酒師中止了壓榨,側過頭來。
“對,找人。”A君重複了一遍,更加壓低了他的嗓音。
調酒師禮貌的看了他兩秒鍾,實際上是在觀察。他面前的這個男人(通過身高和嗓音判斷),自己應該從未見過,他帶著遮擋著五官的稻荷神面具,透過面具,隻能模糊的看到他那雙棕色的眼睛。他的黑色衛衣帽蓋過他的半邊額頭,他說話的語氣有點低沉,應該是怕被識別出而故意對聲音做了偽裝。
調酒師回過頭去,繼續擠壓著手裡的檸檬,檸檬汁順著杯沿慢慢流入杯中,空氣中彌漫出一股酸辣的味道。“您也看到了,現在店內,隻有你和我,難不成您是來找我的?”酒師故意調侃道。
“我找,別人。”A君故意停頓。
“我想您可能還沒聽清楚我的意思,現在的店內,隻有您和……”
“但我聽到,牆的那邊,好像熱鬧的很。”A君伸出拇指,指了指身後的書架,打斷了調酒師的話。
調酒師快速處理好了手上的檸檬,又熟練的將半杯純淨水倒入杯中,轉身將檸水推到A君面前,露出毫不知情的表情。“我聽力好像很差,我聽不到什麽熱鬧的聲音。”調酒師將手抵在耳郭上,故意裝作在很用心聽的樣子。
“你聽,音樂聲。”A君顯然是在無中生有,整個房間安靜的很,連風鈴的搖晃聲都停止了。
他慢慢的扣動手指,輕輕的打著節拍,配合著腦海中臆想的音樂。
“好像隔壁有一家鬧吧,”調酒師勉強解釋道,“也許您要找的人在那裡也說不定。”
“整條街,隻有你們一家店在開著。你們店的隔壁,隻有垃圾桶。”A君說道。
“古銅色的垃圾桶。”他又重複了一句。
調酒師本想繼續擦拭剩余的酒杯,但他拿起杯子聽到A君的這番話後,就停止了手上的動作。他看著杯中映射出的A君――一張模糊的稻荷神面具,在彎曲的平面上扭曲著。
“都知道,複興中路579號,是改造基因人的天堂,”A君輕輕的吸了一口檸檬水,舌尖觸碰到酸檸檬汁後產生一陣顫栗,他條件反射的咽下了口水,這種沒有摻和外界基因干擾和汙染的自然柑橘屬植物,果然酸的厲害。
“他們躲開基因特情局的追捕,在這裡自由的喝酒、聊天。”
“甚至還可以,”A君放慢了語速,故意強調了最後兩個字,“做交易。”
“我想您的玩笑開大了。你應該知道,在上海,是不允許改造基因人出現的。”調酒師的職業習慣在迫拒每一位來路不明的客人,即使他們的手中可能握有大單的生意。但為了保護整個黑市的長久利益,他的行事必須萬分的小心和謹慎。
“所以他們都跑到你這來瀟灑,”A君伸出食指再次扣了扣桌子,指甲打在木桌子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想你搞錯了,”調酒師故作淡定的繼續開始擦拭杯子,他將白布圍在杯口,一邊緩慢的轉動高腳杯,一邊透過微弱的燈光觀察著杯身上是否留下了指紋。“我們這隻能看書,或者喝一些清淡的酒,如果你覺得我們這的酒不夠烈,您可以移駕別處。恕我直言,Speak Low並不歡迎戴著面具的人。”
A君當然聽出了他的意思,他是在說他們這並不歡迎陌生的面孔,而戴著面具的他,對他們而言自然就是陌生人。
果然如博士所言,黑市隻招待門兒清的熟客,或者由熟客介紹而來的生客。A君這樣在沒有通過任何人引薦的情況下直接闖進來,難免會吃閉門羹。
畢竟,在這裡面,可是藏匿著數量驚人的改造基因人。
“也不歡迎初次光臨的平人嗎?”A君直截了當的亮了身份說道。
這句話著實讓調酒師吃了一驚。
他慢慢放下杯子,開始仔細的審視著A君。他自然清楚,特情局裡面是沒有平人的。他長長的吸了一口氣,隨後喚醒了體內改造基因的力量。他的心跳頻率開始升高,新陳代謝速率不斷加快,他的眼睛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他的瞳孔縮成橢圓,聚在眼球中間,瞳孔兩側變成墨綠色,上面密密麻麻的分布著黑色的點,他的眼角、眼皮產生褶皺黏在一起,整雙眼睛發出微弱的綠色光芒,他抿著嘴,舌頭變得細長,盤旋在嘴唇邊。
就像是一條蛇一樣。
氣氛突然變得凝重起來。
一陣陣寒氣從四面八方向A君撲來,頭頂的吊燈又開始有些搖晃,A君保持著鎮定和他對視著,眼中沒有一絲的膽怯。
“果然是平人。”半分鍾後,調酒師又恢復了平人樣子。他並未從A君的身上嗅到植物或者動物的味道――他的身上,隻有人類的臭味。
“看樣子,考核通過了?”A君問道。
“勉強吧。”調酒師繼續擦拭著酒杯。雖然A君隻是一介平人,但是從他身上,調酒師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見的,強大氣場。在他的內心,好像是蘊藏著一處深不見底的黑暗漩渦,旋渦卷動著周圍的空氣躁動起來,也將他卷入其中。
“算是破例。”調酒師說道,他的額頭上擠出了幾滴汗珠。
“這樣的破例,看樣子並不多。”A君頗具得意的舉杯說道。
“的確。”調酒師說,“最近有些家夥活動的太頻繁了,上海已經開啟了宵禁,很多改造基因人為了避免被牽連已經不再接單了,生意大不如前。”
“看起來,改造人內部,也亂成一氣。”A君毫不避諱的說道。
“改造基因人和平人一樣,有正經的商人,當然也會有,瘋子。”調酒師是指昨晚在南京西路上失控傷人的那隻基奈山狼人。顯然,他的語氣中夾雜著憤慨,這樣的行為明顯打破了改造人之間締結的某種平衡。
“真是該死。”他又補充說道。
“還是做平人好些。”A君說。
“平人可不太會冒著生命危險來這聊天喝酒。”調酒師改了語氣提醒他說道,“在這裡,再溫順的商人,看到平人也還是會跳腳的。”
“我買些東西就走,絕不停留。”A君回答。
“希望如此。”調酒師說道。“進來的平人,可沒幾個能安然無恙出去的。”他敲了三下桌子,緊接著伸出手掌貼在桌子上畫了一個圓,桌面上應聲出現一道白色光圈,光圈在手掌的驅動下逆時針轉動。隨後,牆壁前的書架被緩緩拉開,在書架的後面,出現了一道暗門。
一切如博士所言所料。
“祝你好運,”調酒師再次提醒道,“進去之前,要先想想你要的東西值不值這條命。”
“如果你們有的話,”A君將剩余的檸檬水一飲而盡,“我想應該很值。”
他放下了空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