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又是格外的漫長。
從昨天的早上六點到今天午夜的十二點三刻,整整18個小時45分鍾,他感覺自己好像睡了一個多世紀。
他睜開眼,感覺到意識有點模糊,身子有些疲憊,但他並不知曉這是由於剛服下安定片的作用。他習慣性的左右扭動了幾下脖子,脊椎骨複位摩擦發出清脆的聲響。他伸出手來,按了按“自己”的肩膀,一抹光滑從他的指尖掠過,這是女人的皮膚特有的觸感。隨後,一陣清新的香波氣息撲來。
他慢慢的坐起身,突然看到一雙碧綠的眼睛在黑暗中盯著自己。
“才一天不見,就裝作不認識了?”
他將身體前傾,模仿著鳥叫啾了幾聲。布丁聽到後,先是保持紋絲不動,隨後突然跳過他的雙腳,踩著他的小腿和肚子,爬到了他的面前。
“好重!”他感覺到一股急促又沉重的壓力。
布丁伸出鼻子嗅著他身上的氣味,而後繞著他走了幾圈。他伸出手,直接將布丁攬入懷中,一隻手墊在她的雙腳下,另一隻手則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頭,他的撫摸細膩而溫暖,像是一位受過高等禮教的紳士,把每一個看似輕浮的動作都詮釋的溫柔而優美。在他熟練的力道下,布丁好像終於想起了這個主人,她嬌羞的提起下巴,放松了警惕,閉著眼睛,慢慢的睡著了。
他把布丁送到枕邊,悄悄的爬起來,余光瞥到了翟子墨給他留下的那張便箋。
這是兩個人約定的習慣。
他們無法直接交流。因此在每次交換的時候,都借用留言這種形式向對方傳達一定量的信息,來幫助他們更好的共同使用這副身體,以確保他們的共生在現實生活中具有連續性。這是一種不會影響到彼此,並減少因為同體而產生的外界懷疑和干擾的好方法。
黑暗中,A君隱約能看到便箋中央寫著:
“鑰匙沒拔。”
四個字,言簡意賅,不廢話。這是翟子墨的風格。
他苦笑了一下,這種對他而言,毫無用處的留言,對自己夜晚的活動沒有絲毫的幫助和保護作用。A君對於翟子墨白天見了什麽人,做了什麽事,完全不知情。整段時間以來,他都處在信息閉塞的環境中,兩個人存在的時間雖然連接在一起,但彼此的生活卻仿佛被隔絕在相離的空間中。他不知曉她每個白天都在做些什麽,當然,她也沒有興趣知道他每個晚上會做什麽。
相比於翟子墨而言,A君就像是活在黑暗洞穴中的蝙蝠,遊走在深海裡卻怯於見光的魚,在寂靜的深夜裡隻能躲在孤獨的面具後面,小心翼翼的出現在這城市的某個角落,再悄無聲息的於另一處消失。沒有人會關注他,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每晚陪著他的,除了這副女孩的軀殼,只剩下黑夜本身。
他曾奢望過上百種重生的方式,卻沒有想過自己竟會寄宿在一個陌生的女孩身上,借用著她的肉體和時間,每天靠著她的脈搏跳動來維持自己殘損的思維意識,雖然變得不再凸顯,變得平庸無奇,卻也薄有樂趣。
他拿起便箋旁的鑰匙,出門,打開了對面的房間,回到了自己的家裡。
性別帶來的不便不僅僅是性格的不合,翟子墨作為一個女人而言,太過於冷靜,過分冷漠,孤僻,少言寡語,即使有些時候還是會有點無意識的呆萌和可愛,但他多數時候還是無法忍受她那毫不配合且完全隨性的生活方式,就像那張任性而又簡短的便箋一樣。
不過,他自己也清楚,本就作為寄生蟲一樣的他,在汲取她的時間的同時,還在要求她按照自己的想法來生活,這種壓抑的要求和規定,不去遵守本就是理所當然,更何況,對於一向是活在自己內心世界中的翟子墨而言,更是如此。 往日的驕傲和強勢在A君的身上慢慢瓦解,他現在已經學會了在換位思考的同時,更多的去理解對方,他的性格也已經在潛移默化中發生著改變,他變得不再急躁,不再強勢,變得隨性,變得悠然自得,好像這世上的一切得失,都已經和他無關了。
他關了門,在臥室脫下了她的絲製睡衣,一對勻稱的breast立刻凸現出來,仿佛兩隻初熟的蜜桃。他低下頭,看著這副女人的身軀,還有這對充滿著誘惑的器官,心底仍舊感到一絲的陌生與不適。她的身上,有著淡淡的薰衣草香波的氣味,他閉上眼,仿佛已然置身於繁花初開的後花園,腦海中不斷的溢出淡淡的青草氣息和濃濃的花香,香味逐漸擴散開來,一點點通過感官再次傳入腦海,真實到可以伸手觸碰到一般。
他突然打了一個寒顫,冬天的濕冷瞬間將這些虛幻的花吹散了,他急忙從衣櫃裡取出一件折好的緊身背心,套在身上,隨後又在外面套上了一件黑色加絨衛衣,穿了一條較為寬松的運動褲,臨走前,他拿了一件掛在門口的黑色修身大衣,還有旁邊的,稻荷神面具。
他戴好了面具,輕輕的關了房門,並刻意留意了一下鑰匙,反鎖後將鑰匙疊在一起扔進風衣側兜裡。
這面具,就是現在的他了。
時間已經過了凌晨一點了,他透過窗子,爬到了屋頂。坐在六層高的屋頂上,他俯瞰著周圍的路燈和馬路。路燈還是一樣安靜的躺在半空中,一如既往的泛著微弱的黃色光芒,燈光下映照出孤獨又細長的影子, 影子掛在馬路兩側,而馬路上早已沒了行人和車輛。
樓頂面因為雨後變得有些濕滑。偶爾會有一陣風吹來,但他此刻卻沒再覺得冷。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白天的城市了,這世界如今給他的時間,隻有這短短的幾個小時。不久之後,黎明之時,他又要回到那個比黑夜更黑的地方,再睡去。他聽說再往南一些的很多城市,已經允許平人和改造基因人生活在一起了,他們之間的交流已經趨於合法化,他們可以在一家餐廳進餐,坐同一輛公共交通巴士出行,未來,他們可能還會享有同樣的教育條件,甚至可以通婚。
他不知道這樣的未來究竟是好是壞,物種爆炸式的豐富、疊加起來,但實際上彼此之間的聯系卻越來越遠。那些接受過基因改造的改造人,因為輻射和病毒汙染而產生的變異人,還有像翟子墨一樣的平人,他們毫無隔絕的就這樣生活在一起,甚至任由彼此之間自由交配繁殖而產生後代,那會是怎樣的情形?還有那些被隔絕在熱帶叢林裡、沙漠中,遙遠的大西洋上,至寒的奧伊米亞康的變異動物和植物,細菌和微生物,他們呢,他們又會以怎樣的形式存在於這些所謂的人類生活的世界裡呢?
還是會像10年前一樣,依舊是一場浩劫。(此時已經是2122年)
又是一陣風,他突然感覺生活在上海,這樣一個嚴格管控基因改造的城市裡,也不失為一種幸運。
一點三刻,就快到他和博士約定好去黑市的時間了。
他再次戴好了面具,消失在了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