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君從黑市離開後,已經凌晨四點了。
博士的車還安靜的停在馬路對面,和車後漆黑的帷幕混在一起。地面依舊濕漉漉的。
“還算順利吧?”博士倚在車前,點了一支煙,問道。
他的兩隻袖口向後拉了一小段距離,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他是等了好一會兒了。
A君依然戴著面具,一身黑色隱匿在黑夜中,只露有稻荷神的頭在空中上下饒有頻率的點動著,示意一切順利。他跨過水坑,沿著水泥地面上的乾燥處挪著步子,他繞了車子一圈後又折回到了車前。
博士掐滅了煙頭,將還未抽到一半的香煙扔到水裡,主動接過A君的外套,禮貌的開了後車門。
“比想象中有趣的多。”A君並沒有第一時間走進車裡,而是又跨到水坑前,將剛剛熄滅的香煙頭從水裡拾了起來,“這樣,可是會留下些蛛絲馬跡的。”他將煙頭提在食指和中指之間,扔到了酒吧門口的古銅色垃圾桶內。
他又開辟了一條新的路線,徑直回到車內。
坐在後車廂裡,A君感到一陣熱浪襲來。他從車裡遞出了裝有睾酮素的液氮罐,博士接過睾酮素後,認真的說了一句明白了,隨後幫A君輕輕關了車門。他的整套動作就像是訓練有素的英倫管家一樣熟練――恰到好處,無微不至,沒有一點拖泥帶水。
門關後,熱風便開始在狹小又密閉的空間裡循環著,他們從A君的頭上、腳下、身後――從四面八方吹來。A君先是感到一陣沉悶,而後額頭和脖頸上便不由自主的起了汗珠,好像連呼吸都變得燥熱起來。他急忙按下了車窗,一陣涼風如利劍般瞬間撕開了身邊的熱浪,冷氣趁虛而入,瞬間佔據了車內大半的空間,隨著冷熱空氣的不斷交換,A君胸內的不適感才逐漸消散了。
他看著這條無人的小巷。
酒吧門口早已門可羅雀。一旁的古董店也打了烊,古董店上傾斜的黑色招牌直垂到門頂,上面的油漆有些脫落,看起來本身也是一塊飽經滄桑的古董。遠遠望去,古董店後,是兩家名字相似的酒吧,隱匿在不起眼的弄堂裡。店內隱約的晃動著柔弱的綠色燈光,看起來留有些熱鬧,但外面卻聽不到裡面傳來的任何音樂聲。
整條街都安靜的有些過份。
一聲清脆的扣合聲後,前車門關閉了。博士坐到了駕駛位上,他將液態罐安穩的放置在了副駕駛上,緊接著小心翼翼的為它扣好保險帶,保險帶在它身上剛好繞了兩圈。
平整光滑的路面,卻生怕它受了顛簸。
一陣奢華的引擎聲打破了沉寂,車子緩慢的滑行在兩個世界之間,車輪踩過水下的倒影,濺起一陣水花,隨即本身又融成水中倒影。“現在,想搞到睾酮素這種類激素藥物,實在是太難了。”博士的兩隻手安穩的放在方向盤上,擺在九點一刻的位置。
“怎麽會限制的這麽嚴格?”駛離複興中路後,A君才微微拉起了面具。他感到一陣新的清涼再次迎面撲來,這陣清涼逐漸驅散了他的困倦。
他看向窗外,繼續若有所思的發著呆。半開的車窗下,映出的是一張女孩精致又俊俏的臉龐。
“原本還好,大部分處方藥物,實名憑單子就拿得到。隻不過,前不久之前,發生了點事。”
“什麽事?”A君閉了眼睛,感受著柔和的涼風從臉頰兩側輕拂而過。
博士趁著紅燈的時候,回頭看了一下A君,以確保他還在耐心的聽著。
“去年,也就是上個月,”他方才想起已經跨年,現在是名副其實的2122年了。“上海出現了一批失控的改造基因人。”十幾秒後,博士向左轉了方向盤,車子緩慢的踩過濕滑的地面,穿過潮濕的空氣,向思南路駛去。“毫無征兆,幾乎在同一時間,幾個區――嘉定、松江、普陀、徐匯……都出現了。” “你也知道,上海是被劃分在安全區裡的,安全區是只允許平人活動的,即使是有改造基因人存在,他們也不過生活在暗處,隻要不對平人的日常生活產生太大的影響,幾乎沒人會去管他們。就連基因特情局也很少會去主動招惹他們。”
“隻不過,這次卻不一樣。”博士專注的看著前方,“這些突然出現的改造基因人顯然打破了這座城市的緘默原則,他們傷了人,明目張膽、肆無忌憚的傷了人。”
A君聽到後,睜開了眼睛,調整了身體向前傾斜。不到十年的時間,人類和他的亞種,實際上本是同一物種,就出現了自相殘殺的情況,有些時候則更像是狩獵與被狩獵――在改造人面前,平人不過是毫無能力、早該被劣汰的懦弱動物,而平人之間若談到改造人,多為談虎色變,唯恐避之不及。這是他很早就預料到但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狀況。阮病毒的肆虐雖然被暫時遏製住,但新的規則下又衍生了新的問題,改造人數量的爆炸式增長,必然會對平人造成一定程度的威脅。
這世界本就不需要什麽引導者或變革者。需要的不過是物種之間的相濡以沫,互相依存。
A君感覺到改造基因人正在離平人越來越遠,再這樣下去,一代又一代,總會有一天,他們會站在絕對對立的位置上,相殘相殺直至一方絕跡。
“原因呢?”A君直截了當的問道。
天逐漸亮了起來,周邊開始彌漫出淡淡的霧氣,遠光燈照在前面,路面上升騰起了薄薄的水汽,像是瀑布打在水面上激起的白色水霧。燈光透過水霧散射、反射又折射,在車前形成一道道飽和的彩虹光圈,彩虹鮮亮透明,如眼的瞳孔。由內到外,黑色不斷漸變,由紅到橙再到白,一條條清晰的紋理繞著光圈四散開來,如同充滿著淡紅色氦氣和紫色氬氣的靜電球,在高頻脈衝式直流電的衝擊下發出的閃電光線一樣耀眼。
“原因還沒有查明,基因特情局也是一頭霧水。”博士答道。
“或者他們知道了,刻意保持沉默也說不準。”A君還是一如既往的對特情局持有敵意。
“應該不會,”博士向右打了方向盤,“基因特情局裡有我的人,若有什麽風吹草動,我一定會提前得知。”
“小心駛得萬年船。”A君緩慢抬升了車窗,熱空氣又逐漸佔領了車廂內,“不能不相信別人,也不要太相信別人。”
博士自知A君沉睡在黑暗中這麽多年,枕乾而寢,枕戈刃,隻為復仇。現在的他雖已成熟,但他的心態卻已經發生了徹底的改變,他不再傲世輕物,不再桀驁不馴,但也不再食人間煙火,不再涉人情世故,他變得過分冷靜和冷血,他好像不再相信任何人。現在的他,更像是一部機器,早失去痛楚的反饋,隻是一味向前。
博士想說些什麽,但話哽在心間,不了了之了。
車子駛進了延安東路隧道,沿著黃浦江下向浦東方向移動。隧道裡的白色燈光格外耀眼,來往的車輛不多,博士切了近光燈後啟動了自動駕駛。他將速度定在中檔,隨後解放了雙手。
“失控的改造基因人第一次出現,就傷了三十多人,”博士打破了車內的沉默,“他們像是有預謀一樣,幾乎在同一時間出現在各區的人群密集場所――嘉定圖書館、上海西站、松江大學城、徐家匯商圈、外灘步道,他們以平人的狀態作為偽裝,混跡在人群中,待時機成熟後,體內失控的改造基因便開始過度複製,誘導細胞大量分裂――他們生出獠牙和利爪,他們看到平人就攻擊,沒有特定目標,也沒有既定線路,隻是瘋狂又純粹的傷害和殺戮。”
“沒有特定目標和既定路線?”A君說道,“但很顯然,在同一時間出現在不同的人群密集地點,這種集體性的攻擊絕對不是巧合,一定是有預謀。”
“就像是,”A君繼續說道,“就像是極端組織的一貫做法。”
“但可惜,事後並沒有任何組織聲稱對此事負責。”博士調侃道。
“有明顯的針對性麽?”
“並沒有,”博士說,“事情發生後半小時內,基因特情局就派出了13名特工趕赴現場,當場獵殺27隻改造基因人,還有5隻自縊,2隻逃逸。”
“27加5,加2,一共34隻。”A君也開始模仿博士的口吻,對他們用隻來列舉。“數字上看不出什麽端倪,若沒有具體的指向性,難不成隻是用作試驗的標本。”
“很有可能。”車子駛出了隧道,博士又將駕駛模式更為手動。“基因特情局還在屍檢,試圖通過分析失控改造人體內的改造基因來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但可以確定的是,這樣大規模的襲擊背後,一定有龐大的組織策劃。”
“雄厚的資金、變態的醫療技術、瘋狂的襲擊模式,難道還有比基因特情局危險的組織存在,”很顯然A君持否定態度。
博士苦笑了一下,他透過後視鏡看了A君一眼――他面無表情。
此刻,很難推測他的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麽。車子駛過螺旋雙子塔,沿著花園石橋路向東移動,就快到博士的家了。
“緊接著兩周後,靜安寺附近發生了第二起襲擊。”博士像是故意放慢了車速,為了給接下來的講述留下時間,“5隻失控的改造基因人闖進京德大樓,傷了7位平人,3位平人重傷,2位平人經搶救後脫離生命危險。由於已經有過一次先例,因此這次基因特情局做足了充分的準備,不到一刻鍾的時間,特工便入場解決了這幾隻改造人。對外宣稱,不過是單純的刑事案件。”
“襲擊原因,仍舊是一無所獲。”A君推測道。
博士點了點頭,“但也不是完全一無所獲。你也知道,改造基因原則上並不會影響人體內的原始基因表達――兩種基因在身體裡共同存在,各自分工,且互不干擾。他們之間遵循著某種平衡,一起控制著改造基因人的生物特性表達。”車子的速度又降低了一些,“通過集數化的毛細管電泳圖譜分析第二次襲擊的改造人體內的改造基因,基因特情局發現,移植的改造基因好像已經完全吞噬了人體的原始基因,原始基因徹底失去了控制機體表達的能力,導致改造基因人處於失控狀態,他們的心理和行為更趨近於憤怒狀態下的野獸,是體內的獸性逼迫著他們不斷的攻擊身邊的平人。”
“也就是說,這些失控的改造人攻擊平人類的表現,更像是體內的改造基因激發了原本隱藏的獸性,可以這樣理解吧?”
“應該是在某種外界刺激下,改造基因和人體原始基因締結的某種平衡被打破,這種刺激嚴重影響了人體機能的正常運轉, 迫使改造人向野獸的方向蛻化。”博士用著更為專業的語言解釋道。
“會不會是一種新的病毒感染,”A君聯想到阮病毒的感染特征也是如此――被感染者失去理智,具有極強的攻擊性……
“目前下定論還尚早,還是要再等基因特情局更詳細的化驗結果。”博士回答。
“接著就是第三起襲擊,也就是昨天晚上。”
“南京東路上的一隻改造基因人失控後轉化成了耐基山狼,還有四隻阿拉斯加也跟著轉化了。”博士將車子安穩的停在了地下車庫,車庫內的溫度顯然比地面上暖和的多。“這次特情局倒是精準捕捉到了失控改造基因人的方位――一支特工小隊及時將耐基山狼引到無人的商場後進行了處理,過往的平人無礙,隻是有特工受了傷。”
“如此看來,每一次造成襲擊的改造基因人的失控程度都在不斷擴大,他們的攻擊性也在不斷的增強。”A君通過博士口中的傷亡人數和失控改造人的行為推測道,他越來越覺得這些襲擊更像是一次次的實驗驗證,而實驗品就是這些失控的改造基因人,至於實驗結果,就是他們的破壞能力和破壞程度。
“沒錯,趨勢越來越明顯,誰也不知道下一次襲擊會在哪裡,又會是什麽時候。”博士按下了電梯的上升按鈕,待門開後,一隻手扶在門邊。
“不過,這些都是題外話。我真正想說的,是這個。”博士將手中的液態罐提到A君眼前晃了晃。
銀色的金屬門緩緩閉合後,電梯開始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