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個悲慘的故事。”皇帝低聲感歎道,但是臉色並無任何憐憫或是同情。
作為一個帝王,他早已學會將自己摘身於事外,以一個絕對的旁觀者來判斷,做出最正確的抉擇。
“後面的事,陛下,就算我不說,您應該也猜得出來。”張公公帶著微笑,看著一臉慵懶的皇帝。
無非就是墮入深淵罷了。
“我真的很感謝先帝,真的。”
“雖然我能在先帝面前出現,都是那群人所設計,而先帝對我的賞識,也大多出於救命之恩的緣故。”
“但是不得不說,先帝確實是以真心待我。”
“你以為這樣說,就能消減你心中的愧疚嗎?”
“當人在做出違心的事之前,總是喜歡在人前懺悔自己即將要犯下的錯誤。”
“不不不,陛下,這一點,恐怕您說錯了。”
“嗯?”
“我這可不是愧疚,而是後悔。”
“後悔沒有早一些殺了先帝。”
皇帝愣住了,看著表情複雜的張公公,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為好。
層雲遮日,灑在兩人身上的陽光,稍稍黯淡。
“如果我早殺了先帝,現在就沒這麽多事了,也不會有任何的愧疚或者難受。”張公公慘然一笑,又從身後取出一壇酒,一飲而盡。
“我不懂。”
“你當然不會懂。因為朝廷上下,文武百官,沒有一個不誇讚先帝的,誇讚他一手締結的盛世,誇讚他他一手打造的輝煌。”
“你是他的兒子,但是你又何曾真正了解過,先帝是個怎樣的人?”
“父皇他是個真正有大局觀的人,是我最佩服的人。”皇帝的話帶著不可否認的威儀。
“當然,因為你是他的兒子,是他指定的繼位者,甚至連你上位路上的敵人,他都為你早早除去了,只是為了讓你能更輕松的得到皇位。”
皇帝默然。確實,他的繼位確實顯得太過輕松,太過容易,甚至沒有人為此丟了官位,丟了性命。
哪一朝,哪一代,皇位的更迭,不是伴隨著明爭暗鬥,你死我活?
這位年輕的皇帝不是。
“你很幸運,先帝為你打下一個盛世的底子,你只需要按部就班的前進就可以了。但是你也很不幸,因為這條路上你不能有絲毫差錯,一旦出了紕漏,每個人都會指責你,而懷念先帝。”
“你注定一世碌碌無為。”
“既然父皇將位子傳給了我,如何打理朝政,是我的事,和他無關。如果真的因為我而導致百姓陷於水火,那我受千夫所指,又有何乾系呢?”
“如果你接下來的話還是這般的挑不離間,那我勸你還是不要說了。身為南晉的皇帝,任何事,我都會用自己的眼睛去確定,用自己的腦子下判斷,而不是聽你們在這裡一派胡言。”
“哎呀,陛下息怒,微臣可不是要挑撥您和先帝之間的感情,這天下,誰不知道,您最佩服的人就是先帝呢?”
“那你為何先前要浪費諸多口舌?”皇帝不知甚解,為何張公公要於他扯這麽多無用功。
“微臣只是想讓你超脫於朝堂外,見識一下先帝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陛下登基後,滿朝文武自然不敢說一句先帝的不是,而陛下登基前,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在東宮度過,不清楚先帝到底做了些什麽。”
生於宮闈,長於高牆,這是這位年輕的皇帝最真實的寫照,雖然他自小飽讀史書,跟著太傅學習治國,但是終究還是太嫩。
嫩到國家爬滿了蛀蟲而不自知。
“我方才和你說過,
我家十二歲那年,鬧了荒災,你可知是為何?”“天災?”對於這場災難,皇帝在書中見過。三月未有一滴雨,從而導致赤地千裡,民不聊生。
“呵,天災,好一個天災,不得不說,這些文官們粉飾太平的功夫還真是不得了。”
“那你說說,這其中,究竟為何?”
“你可知道先帝所修繕的避暑行宮?”
皇帝點點頭,這個他自然知道。這座行宮位於臨安不遠,三宮夾一湖,盛夏時住在行宮之中,絲毫不覺得炎熱。
“那你可知道,先帝他在修繕這座行宮時,強行將百姓的水渠改道,硬生生阻斷了方圓二十裡地普通百姓用於灌溉的水?”
“不光如此,先帝還派人在水渠源頭的天波湖處把守,不允許普通百姓去挑水,怕汙染了湖水。導致百姓只能在自家鑽井打水。”
“可是你可知道,那兒到底有多少百姓,又有多少田地?靠從井中取出來的水,不過是杯水車薪。那年確實是乾旱,但是以前並不是沒有遇見過這樣的天氣,如果水渠還在的話,最嚴重的後果,無非是減產,日子也還算過得去。”
“這一點,確實是父皇考慮不周全。”皇帝默然,面對張公公的詰問,他無法做出任何回答。
“不過,發生了如此大規模的荒災,先帝沒派大臣去救濟嗎?”
“當然派了,先帝如此英明聖武,怎麽會想不到呢?”張公公露出奇怪的笑,“可是那賑災的官員,好巧不巧,是田關月。”
“田關月?”皇帝驚愕,“怎麽會是他?”
皇帝是知道這個人的。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皇帝也不例外。他登基後第一個開刀的,就是這田關月。
抄家的時候,從田關月家中抄出白銀近一百萬兩,接近臨安城及其周邊一年的稅收,皇帝還記得那些銀兩被抄出時,百官震驚的表情。
“田關月的姐姐,您應該是知道的。正是先帝最寵愛的妃子,田妃。當年正是受了田妃的蠱惑,陛下才將賑災一事,交與那田關月所處置。”
“你有何證據?田妃早就死於火災,你是如何知道當年事情的真相?”
“自然是田妃自己所說。”張公公的臉色很恐怖,“她一開始很嘴硬,直到我割去了她的鼻子,將蜈蚣放了進去。”
有很多事情,皇帝一下子想通了。那場火災發生的很久遠,那個時候,他還小,身居東宮,看著從后宮方向傳來的衝天火光,心中甚是害怕,可是到最後,隻燒死了田妃一人,她的侍女也不翼而飛。
“我將田妃帶了回去,又殺了她的侍女作為頂替。每天從她身上割一塊肉,喂給內務府中養的狗,等她身上實在無肉可割時,就將她放進養狗的籠子裡,讓狗一口口的咬死她。”
“陛下,您說,我做的對嗎?”張公公微微欠身,對著皇帝行了一禮。
皇帝不知該說何是好,乾脆默不作聲。不說話就是最好的應答。
“說到底,還是先帝貪圖了美色,信了那田妃的讒言,修建行宮,也是她的主意,也有司農曾勸阻過他,說此舉對於百姓百害而無一利,可是先帝還是同意了。”
“他是個糊塗人。”張公公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皇帝,“沒有他偏聽讒言,我也許只是一個一輩子在家裡種地的普通人,而不是如今權傾朝野的張公公。”
一念錯,步步錯,誰也不會想到,自己一個無意的舉動,將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你有些偏執了。”皇帝一點兒也不畏懼張公公的雙眼,“父皇他確實做錯過事,但是沒有他,也就沒有如今繁華強大的南晉。”
“這就是我為什麽討厭你們這些人的原因。”張公公嗤笑一聲,“一個念頭就能定他人的生死,事情辦好了就有一群人拍馬屁,出了岔子,就說功過相抵。”
“虛偽。”張公公不打算跟皇帝繼續廢話,“時候也差不多了,他們,馬上就要來了。”
“告訴我,他是誰,他們,又是誰?”皇帝站了起來,走到張公公面前,揪住了他的衣領。
“你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張公公沒有發怒,只是將皇帝從身前推開,撫平被揉皺的領子。
“我的目的,只是將你帶走。”
說完這話,皇帝聽到遠處隱約的打鬥聲,但是隻持續了片刻。
腳步聲慢慢逼近,身穿黑袍,體型瘦小的男人繞過了石碑,來到兩人之間,手裡提著一個圓滾滾的頭顱。
“歐陽將軍?!”皇帝的臉色變了,當他看清楚這頭顱的模樣時。
“舊敘完了麽?可以帶走了吧。”黑袍男子的語氣有些不善,隨意將頭顱扔向皇帝,頭顱落地,滾了幾個圈,最終在皇帝腳下停止。
頭顱上的臉非常扭曲,帶著憤怒和不甘,割痕很不平整,看起來不是一刀斬下。
“走吧,別傷著他,大人的吩咐。”張公公歎了口氣,徑直離開。
“走吧,我的皇帝陛下,是要我自己動手呢,還是自己走?”
皇帝沒有回答,身子一動不動。
“喲,鬧脾氣呢?”黑袍男子嘿嘿一笑,手中出現一把還沾著鮮血的彎刀,“還想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人隻說不能殺你,但沒說不能給你點兒教訓。”
“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彎刀直接劈向皇帝,但是即將砍到皇帝脖子的時候停了下來。
“我自己走。刀,拿下去。”
“算你識相。”黑袍男子一臉不屑的收回彎刀,又狠推皇帝一把,“別廢話了,快走!”
皇帝在這一推下,身形有些晃悠,但是最終還是站穩。
“若是在以前,你會被株連的。”皇帝一邊走著,一邊頭也不回的說道。
“還在做你的美夢呢?哼,狗皇帝,我可告訴你,若是大人心情好,到時候還能賞你一個虛頭王爺,要是大人鐵了心,你這腦袋可就不保咯!”
“既然如此,那我可真是命懸一線呢。”皇帝感歎一句,“那既然如此,能否在我死之前告訴我,你們的大人,究竟是誰?”
“告訴你,大人就是……”黑袍人的話說到一半,猛的醒悟過來,“想套我的話,沒門。等你見到大人你就知道了。”
皇帝無奈的攤開手,“你看,我已經是甕中之鱉了,你就算告訴我,又有什麽損失呢?”
“別廢話,給我老老實實走,再多說一句,可別怪我不客氣。”黑袍男人說完這句話,便再也不開口了。
皇帝見狀,微微歎氣,“既然這樣,那你就沒用了。”他轉過身,面對著他,“再見。”一向在人前不苟言笑的他,竟在此時露出一個俏皮的笑。
“你——!”黑袍男人本能的感覺到不對勁,抽出彎刀想要挾持皇帝作為人質,可惜晚了一步。
一隻利箭刺穿了他的胸膛,讓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身邊的草叢中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幾名軍士從中冒了出來,夾在其中的謝鯉快步走到皇帝面前,長跪不起。
“讓陛下受驚了!”
“起來吧。”皇帝彎腰,將謝鯉扶了起來,“是微臣的疏忽,居然讓陛下身陷如此險境!”
“愛卿不必太過自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個道理,我是懂的。當初提出這個計劃的時候,其中風險利害我就想過了。”
“陛下英明!”謝鯉這個馬屁拍的不聲不響,皇帝露出了微笑。
“張公公呢?”
“回陛下,他離開的時候,微臣已派人前去跟蹤,想必這個時候,他已經落馬了。”
“乾得不錯。”皇帝讚許一聲,隨即又看見地上歐陽將軍的頭顱,情緒又有些低落,“只是可惜了他。”
歐陽將軍,從頭到尾,什麽都不知道。原本在皇帝和謝鯉的計劃中,他應該不用死的,可是誰知道,那群人下手如此狠厲。
“陛下不必過於傷心,現在我們要做的,是將張公公等一眾叛黨全部揪出,還國家一個太平,從而也是為歐陽將軍報仇。”謝鯉安慰道。
皇帝點了點頭,“你說的對,朕方才確實失態了,此地不宜久,先離開這兒吧。”
“遵命!”謝鯉一手攙著皇帝,兩人慢慢從墓地離開。
…….
“張公公,我們又見面了。”皇帝帶著微笑,看著眼前被五花大綁的張公公,“現在,局勢似乎逆轉了呢。”
“大概吧。”縱使身處這種局面,張公公並不甚慌張,“對付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需要這樣嗎?”他揚了揚自己被綁的結結實實的雙手。
被粗麻繩綁住的張公公顯得有些可笑,和臨安西街那些玩雜耍的人別無兩樣。
“你值得被如此對待。”謝鯉擋在皇帝身前,生怕張公公身上還留著暗器。
“愛卿,那就交給你了。”皇帝對於此舉並無異議,“山下的隊伍,誰去處理了?”
“稟告陛下,微臣讓黃老率人去接收隊伍了,約好了等他們整頓好,會派人上來通知我們。”
“好,那趁這個時候,張公公,你沒有話想說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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