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動墨香了！”有人突然高呼一聲，其他人才察覺一絲香氣在空中飄蕩，壓蓋了滿園的桂花香。

　　“這詩中，有聖道啊。”李忠瞪大眼睛看著宋三，半晌才開口道“好，好詩。”

　　這首詩以月如題，卻不去寫佳節時光，而是說月光和日光雖然明亮，也有照不到的陷阱和柳蔭，就好像聖賢雖然道德高尚，教化世人，可是卻也有看不到的人心。

　　而且技巧上，最後一句的“聖兮賢兮”，和前面的雙疊詞有了變化，這一點點變化，便讓整首詩活起來，不再讓人覺得乏味，這也正是四言詩最難的地方。

　　“可是……”李忠猶豫了一下，心道“一個引動墨香，一個沒有，高下力判，可是聽說他有了家室，看來如意的終身，還是要落在高義身上。”突然又覺得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衣袖，回頭看時，卻是女兒身邊的丫頭秀兒。

　　那丫頭看自家老爺回頭，便翹著腳趴在他耳邊上說了一句什麽，又飛快的跑開了。李忠嘴角微微一笑，那丫頭說的是“小姐說，她喜歡五言詩多些。”

　　李忠朝宋三笑道“不愧是二甲，哈哈……真是好文采。只是本縣聽聞，宋公子已經有了家室?”

　　宋三拱手笑道“不敢瞞恩縣，學生卻已有賢妻，今日這彩頭，學生是不敢爭的。”

　　李忠點頭道“那好，既然如此，今日的榜首……”

　　“恩縣。”宋三聽他又要定榜首，忙笑道“學生二弟，乃今年三甲頭名榜首，素有詩才。”

　　李忠當然認識孫琦，他和孫琦的父親本來就是同袍戰友，回到家鄉做縣令後，也去過孫琦家拜望。見過孫琦幾回，只是每每想要考校孫琦學問，便被孫琦的母親岔開話題。不過他記得孫琦每回都熱情高漲的要給自己寫詩來著，只是趕上老太太每次都想吃糖醋鯉魚罷了。

　　而且後來，他知道孫琦考中榜首，更是篤定這個胖子有大才，只是自己那個老妹妹不喜歡跟自己炫耀而已。

　　李忠一拍腦門道“你看本縣這腦子，老了，老了。”說著衝孫琦道“孫頭甲，可上來寫一首嗎?”

　　“好嘞！”孫琦叫了一聲，晃著大肚子一路小跑，渾身肥肉亂顫。

　　李忠看了苦笑，心道“若是才學和那高義無二，自然還是高義的好。雖然咱們是世交，但想來如意不喜歡這個類型吧?”

　　孫琦朝著眾人施禮，然後回頭又衝李忠道“見過恩縣，學生獻醜了。”

　　李忠點了點頭，小聲道“賢侄，今日老夫終於要領教了。”他的意思是，之前孫琦一直嚷嚷著要給自己寫詩，都被老太太攔下來，今日終於有機會了。

　　孫琦衝他咧嘴一笑，也小聲道“那您老人家可站穩了。”

　　李忠一愣，心道“這話可不恭敬了。”不過也沒有在意，轉念一想，又暗暗笑罵一句“我這賢侄，原來還是個狂生。”

　　孫琦卻已經開始寫了，他雖然才氣不高，但是字倒是不錯。他這字雖然有背書法內斂之道，寫的張牙舞爪，鋒芒畢露，但卻轉折分明，有鐵畫銀鉤之姿態，筆墨間盡顯男兒氣魄。一看這字，李忠就心中一歎“這字，倒是和兄長有八成相似。”

　　他想到那個被分屍前，仍然談笑風聲，豪氣乾雲的兄長，心道“只有似兄長那般人物，才有這般筆跡吧?”

　　然後，李忠就顧不得回憶自己的兄長了……

　　“秋風清，秋月明……”孫琦只寫了六個字，就停了，他也震驚了，回頭用一種像是看到聖人一樣的眼神，

看著宋三。高義的眼神也是一模一樣。　　當然高圓兒和菲兒的眼神中的信息，比他們還要多些。

　　“墨……墨香?”李忠心裡有一句髒話差點兒罵出來。他看到墨香的時候，已經驚得倒退兩步，卻才想起孫琦說的“站穩了”，原來不是不尊敬他。

　　“什麽玩意兒就墨香?”這是所有人心中的話，連孫琦自己也一腦子懵逼。這六個字就連鄉間頑童也能順口說出來，為何會有墨香?

　　宋三給孫琦使了個眼色，讓他繼續，孫琦才回過神，繼續寫道“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

　　這一句寫完，方才還淡淡的墨香驟然濃厚起來，使得首當其衝的李忠更是震驚萬分。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孫琦寫完，墨香已經濃道幾點，甚至整個園子方圓數十裡都能聞到這天降墨香。

　　然後那張寫著詩文的紙，竟有一道虛影慢慢上浮，越升越高，然後“唰”的一聲，朝著聖廟方向飛去，消失在夜空中。

　　“傳……傳世?”所有人都知道，這種異象意味著什麽，那是傳世詩詞才有的異象。

　　“怎麽又是傳世?”旁人不知道，暗處保護的兩個文豪卻知道，這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宋三寫的那篇“天若不愛酒”，已經引發過一次異象，只是被他二人聯手壓製下去了。

　　那次是宋三口誦在先，他們有了準備，這次卻是毫無準備，想壓製也來不及了。

　　他們和高義、高圓兒、菲兒一樣，都知道宋三給了孫琦一首詩詞，可除了孫琦，誰也不知道宋三給孫琦的是什麽樣的詩詞。

　　雖然宋三說了傳世，高義幾人卻並不是太在意，畢竟傳不傳世的，哪有那麽簡單。

　　孫琦雖然知道這是一首好詩，那種平時無華的風格，也和他本身的寫詩風格“相同”。可是打死他也想不到，這真是傳世詩詞，而且六個字就把墨香勾出來了。

　　這首詩是李白少有的，訴說相思的作品，雖然是在思念佳人，可是卻並非靡靡之音，其中仍然是那種灑脫風度，仿佛他思念的不是一個凡間女子，而是月中的嫦娥。

　　宋三以前讀這首詩的時候就想，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女子，有資格讓李白寫出這麽一首詩來?這天下竟還有這般女子麽?是楊玉環?或真的是那個月裡嫦娥?又或者，只是詩人心中臆想之人?

　　對於詩詞傳世，宋三心中早有準備，只是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異象，方才也有些驚訝。李白的詩是純粹的天賦，旁人有那麽一兩次靈感爆發，寫下一首，已經足夠光耀古今，可他所有的作品，全部都是這樣的級別。

　　誇張一點說，這種人，從他呀呀學語，叫出第一聲“娘”的時候，就已經是詩了。

　　宋三有次喝醉了，寫過這麽一句話“我猜，李太白罵街的時候都是押韻的。”

　　高義衝著宋三悄悄的拱了拱手，低聲道“老道士好文采。”

　　宋三尷尬的笑了笑，心道“的確是半個道士，不過老卻未必了。”其實李白比杜甫要大的多，可是在中國人心中，李白永遠是年少氣盛、銀鞍白馬的少年郎君，杜甫也永遠是那個滿臉皺紋、心系天下的風燭老人。這就是詩人的文學形象，超越了自身形象的緣故。

　　李如意的小丫鬟卻又跑過來了，急匆匆的拉著李忠的袖子，在他耳邊道“老爺，小姐說，世上男兒無醜漢。”

　　“什麽玩意兒?”李忠看著跑開的丫鬟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心中卻是大喜。他還真怕自己閨女看不上孫琦長相，喜歡英俊的高義，到時候卻不好說了。畢竟這都傳世了，再把高義放在首位的話，這天下人恐怕沒有會服氣的了，而且兩家的關系又怎麽說?

　　“男兒無醜漢?”李忠點了點頭，心道“不愧是我的女兒。”其實就算拋開一切因素，包括兩家的關系，他也不可能放跑一個能寫傳世詩詞的人，畢竟他不是豪門世家，他只是個行伍出身的縣令，一個普通的文人。

　　試想以後《文史》提到這首詩，必然要提到這次文會，也就必然要提到自己，這幾乎是他這種級別的文人，唯一進入《文史》的機會了。哪怕孫琦這輩子就只能寫這一首詩，他也絕不會放過的。

　　青史留名四個字，對讀書人的誘惑太大了，這是上升到信仰層次的誘惑。司馬世家能夠以英魂世家的身份，和聖人世家平起平坐，就是因為《史記》不僅僅是一本史書，而是信仰。

　　華夏人的信仰，就是從《史記》開始的。每一個人要做一件事情之前，都要想一想，這件事情是對是錯?歷史會怎麽說我?是青史留名，還是遺臭萬年。那些隨口就說中國人沒有信仰的人，真的應該好好看看《史記》，我們一直都有信仰，只是信仰，未必就是宗教。

　　李如意此時的心卻已經亂了，她默默的念著那首詩，心道“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原來他還記得我。”曾經李忠帶著妻子和小時候的李如意去孫琦家探望過，那時候孫琦六歲，李如意才五歲。雖然李忠當時還在軍中，只是請了假來看一眼大哥的遺孀，便匆匆趕回去了。

　　李如意卻永遠忘不了那個和自己一起坐在大門台階上的小胖子，他還記得那個小胖子拍著胸脯說“我以後要和我爹一樣，當一個蓋世英雄。”

　　可能女孩子比男孩子早熟些，那時候開始，李如意便知道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是與眾不同的。她從小隨父親在邊疆長大，見多了那些面對蠻族屠刀，視死如歸的身影。 可她每次都會想到那個和自己說要當蓋世英雄的小胖子。

　　她那時當然不會喜歡那個小胖子，可是今日這個大胖子和那個小胖子的身影竟然漸漸重合在一起。

　　“可她為什麽要在長廊說那樣的話?又為什麽會打斷我的琴聲?”李如意想著，突然恍然，心道“他是在試探我是否輕浮之人吧?這是秋胡戲妻麽?哎呀，什麽妻不妻的……他早就認出我了吧?他打斷我的琴聲，是不想我的琴音讓那些俗物聽到吧?哎呀，這人怎生這般霸道?”

　　“這首詩也不知廢了多少功夫呢。”她當然不會認為這詩是現在寫的，她想“這是什麽時候寫出來的呢?年初我爹回來任職的時候麽?他果然是記得我的。”

　　這後來已經全是少女心思了，甚至已經喪失了基本的邏輯能力，其實孫琦記得她個鬼！

　　當時兩人都不過五六歲年紀，而且以孫琦的性子，能記得她才叫見了鬼。孫琦甚至都忘記李忠還有個女兒這件事了。

　　孫琦卻已經得意的衝台下的人拱手，雖然詩是宋三給的，但他想的是“也不知道大哥何必多此一舉，這榜首我自己來也能拿到手啊。”但是他還是心中謙虛了一下，心道“嗯……只是要傳世的話，可能稍微困難點兒。”

　　他真的是打心眼兒裡認為，自己的詩和宋三不相上下，高義麽……還差點。

　　台下，趙峰看著耀武揚威的胖子，咬了咬牙，心道“壞我好事。哼，不過這胖子果然非常人，先讓你囂張幾天，日後咱們慢慢清算。”這下子，他倒是把孫琦這個頭甲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