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三家的屋子裡擠滿了人，大家圍著一個炭爐坐著，炭爐上煮著茶，每人一個粗瓷碗，時不時的自己拎著倒來喝。

　　秀才考試已經放榜，宋三卻又不是榜首，榜首仍然是孫琦。看來朝廷是鐵了心讓孫琦背鍋，高義還是第三，他是真的憑借自己才學考的，他真的是個天才，只是碰見了兩個奇葩的兄弟。

　　再次接受了文能灌頂，這次倒是沒有文生考試那麽麻煩，秀才考試的三甲也不用在聖廟做什麽詩文，他們也不學習偽戰技，倒是把三甲能夠優先挑選傳世戰技的機會，留給了後面的人。

　　在宋三這裡聚會，幾乎是例行的事情了，大家約了每十天一次在他家聚會，喝點熱茶，聊聊詩文時政，也吃吃宋三做的各種大鍋燉菜。

　　宋三、菲兒、高義、孫琦都在，連李如意也來了，他現在和孫琦關系越來越好，此時就坐在孫琦身邊。兩人說笑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半分尷尬。她甚至已經住在孫琦家了。

　　她們家在古平縣的祖產早在李忠參軍之後就賣掉了，之前李忠回來做官，兩父女就住在縣衙。這時候，其實也沒人趕她走，大家見了她還是客客氣氣，但是終歸李忠已經不幹了，自然也不好舔著臉繼續住下去。

　　所以她就搬到了孫琦家裡，孫老太太自然歡喜的很，況且就算不論她和孫琦的婚事，以兩家的交情，一家孩子去另一家住上些日子，倒也是平常的。

　　兩個人倒是還沒辦訂婚宴，一來李忠不在，二來老太太說秋冬日子不好，要開春兒才給兩人定了。不過兩個人倒是有點兒形影不離的架勢了。

　　王嬴也來了，還帶了他的未婚妻子陳嬌妹。這姑娘是古平縣一家大戶的女兒，這家人也是讀書的，嬌妹的父親是個秀才。

　　陳秀才和王嬴家是世交，兩人是指腹為婚，後來老頭見王嬴家道中落，想要反悔，但是嬌妹倒是個明白事理的，又哭又鬧，加上一通大道理，竟把陳秀才弄的心服口服，隻好答應這門親事。但又要求王嬴必須考中秀才，才能娶嬌妹過門，這裡面自然也有幾分激勵的意思。

　　宋三還記得王嬴在放榜的時候高喊的第一句話，他那時高振雙臂，滿臉興奮的喊道“我中了，我中秀才了，我終於可以娶她了！”

　　當時，宋三看他笑的像個孩子一樣，心中便暗暗想道“這個朋友，很好。”

　　不是每個人都志在聖道，不然也不需要分出什麽志向的高低了。王嬴隻想和他愛的人，平平凡凡的過一輩子。就像那個陳老秀才對他的要求，不是做官，不是考狀元，甚至不是秀才名次的高低，而只是成為一個秀才。

　　陳老秀才知道，無論以後這個女婿能走多遠，對她女兒來講，一個秀才足夠了。

　　炭盆劈啪作響，壺裡的水發出“咕嚕嚕”的聲音，眾人卻都沒有說話，而是訝然的看著宋三。而宋三，訝然的看著手裡的信件。

　　那是八王寫的，還派了一個貼身的小太監親自送來。孫琦這斯對於那個小太監一陣好奇，要不是高義和李如意一左一右拉住，他就差點上去好好研究研究了……額……他真的是很好奇的。

　　“出書?”宋三看著那封信，有些驚訝。上面八王用嚴厲的口氣，幾乎命令一般告訴宋三，這書必須出，這是萬歲的聖旨，當今天子還要親自題詞。他要親自給這本書寫序。

　　八王以為宋三自來低調，可能不喜歡張揚，才加重了語氣。其實宋三對於這事情是支持的，

讓天下人都看到自己的思想，是每個讀書人追求的事情。　　不過更令宋三驚訝的是，八王說此事已經傳到了世家，那些祖上是藝術門類入文脈的世家都瘋了，當代家主們搶著要給宋三寫序，所以就有了接下來所謂的“二序”、“三序”等等，十幾個名字，據說還有些世家是因為實在沒落了，家主才是個名士，才讓八王給剔除出去了。

　　宋三從那串常常的世家名字中，看到了詩祖屈原、曹家三祖、顧愷之、嵇康、陶淵明、王羲之、顏真卿……等等，這都是憑借詩詞和各種藝術進入文脈的，還有和藝術有關的工家等等也在其中。

　　當然還有孔家、莊家等等聖人世家，連遠在邊關的墨門钜子都準備寫篇文章寄過來。

　　至於當今朝廷，本來就是李世民的族人，李世民可是靠著書法入文脈的。

　　“這豈不是光這些序，就要單獨成一本書?”宋三訝然。

　　其實哪裡怪這些世家瘋狂，實在是美學這個東西太特殊了。系統的美學出現，說起來實在很晚。中外很多偉大的藝術家，甚至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搞的這玩意兒原來是美學。

　　一直到歐洲啟蒙運動時期，康德才有了系統的理論和概念，黑格爾後來完善了他的理論。中國的美學，則更晚了。

　　中國在那個時代，因為閉關鎖國，實在落下了太多應該有的東西，一直到朱光潛的出現，中國美學才有了完善系統的理論。

　　之所以出現的晚，這是因為美學需要大量的哲學理論作為基礎，而且需要總結大量的實證。

　　可宋三就這麽給弄出來了，在這個寫詩的人完全不認為自己和那幫畫畫的，有什麽關系的年代。

　　大家傳看了宋三的文章，雖然考試不可能寫的那麽詳細，卻都猛然間反應過來，這些東西原來本質上是一回事兒?那以後的雜藝豈不是不叫雜藝了?以前叫雜藝，是因為沒法統一歸類，而現在，是不是都應該算在美學的門類下了?

　　但是這個年代治學是嚴謹的，那些藝術世家的意思是，你要把我們都歸類在你的美學之下可以，但是必須要寫的再系統些。光是考試那些東西大家都看了，認為還不夠，因為宋三缺少了治學最重要的一條，他沒怎麽舉例實證。

　　宋三當然不可能把那些文藝複興的油畫，古羅馬的建築之類的拿出來做論證。但是他也不需要那些，因為黑格爾他們是用實證總結，而他是用理論反推實證。

　　這就容易很多了，就這麽從過去的書法、繪畫、音樂、詩詞文章等藝術形式中找實證來對應理論，宋三只要願意費功夫，能找出一堆來。

　　而八王也要求他要仔細的寫，詳細的寫，越細致越好。無論他要什麽藝術類的資料，就算要看王羲之《蘭亭集序》的真跡手稿，也一定給他借過來。其實根本不用借，只要他提出來，王祖世家就一定會給他看的。

　　這裡的李世民，沒有把《蘭亭集序》帶到自己的墳墓裡。

　　“發達了！”宋三倒吸一口涼氣，他看到這裡的第一反應就是“我能看原版的《蘭亭集序》了。”且不考慮看了聖賢親筆的經典，可以更迅速的領悟其中精要，讓自己更快的擁有戰技，就單單是看一眼‘正版’《蘭亭集序》的誘惑，已經足夠了。

　　要知道，在之前他想過幫孫琦用詩詞換來看聖賢手稿的機會，那可是要十篇傳世詩詞啊。雖然那指的是孔聖的手稿，但就算是英魂的手稿，也最少要拿五六篇的傳世詩詞來交換。

　　這裡指的是詩詞的初稿，有墨香的初稿。所以這種交換中，詩詞是不可能重複使用的。況且他能看到的不僅僅是《蘭亭集序》這種傳世之作，還有很多東西，比如……王羲之寫的家書之類的。

　　實際上，宋三不知道，這一天，所有的世家，已經一致通過，只要宋三拿出確實詳細的理論基礎，就可以對宋三開放自己家族中所有的藝術珍藏。

　　是所有的。

　　聽起來不可思議，但這不僅僅是關乎一個剛剛接受恥辱的國家，那散落凌亂的民心能否振奮，還關乎整個中原的文化命脈，能不能往前更近一步。

　　沒有哪個世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的那些先祖一定也在文脈中看著，看著這個叫美學的東西，究竟能走多遠。

　　這是天大的事情，大的就像那個叫王懿榮的人，從藥店買走的那片龍骨一般，遮天蔽日，籠蓋坤乾。

　　當然，前提是宋三要先用手頭現有的資源，弄出點兒像樣的大框架出來，讓他們看看。宋三知道自己這個冬天恐怕要忙碌了，那想起了自己大學每天呆在圖書館裡研究那些稀奇古怪的文獻的日子。

　　而就在這個秋天，世家子弟已經開始在內部流傳著一個叫“宋三”的名字，而且已經有人把他和世家四大天才相提並論了，他們叫他“寒門之龍”。

　　他們甚至想到，不久的將來，自己這些世家子弟見到宋三，似乎都要叫一聲“老師”了。然後那些世家子弟才想起來，這個寫出美學的家夥，竟然，還只是一個文生。

　　銅盆，架在了炭火上，裡面煮的是新鮮的兔肉，配上山東的青蘿卜，不斷地冒著香氣。風在門外瘋狂的呼嘯，他們卻吃的火熱，對於出書的事情，他們驚訝了一陣，但對這裡所有人來說，宋三，永遠都是那個他們心中的宋三。

　　他們知道，宋三不會變，對他們來說，宋三的身份永遠不是大儒、不是聖人、不是天才。

　　他，只是朋友、只是兄長、只是丈夫……

　　昏暗的油燈下， 宋三把回信折好，放到信封裡，這是寫給八王的。他雖然從來沒有見過八王，但是他知道這位長輩對自己一直關愛良多。他知道，八王的關愛並非為了他，而是為了這個中原天下，為了這個民族的文化。

　　他想要送八王點什麽，可是八王也實在不缺什麽。他想來讀書人之間，任何的金銀財寶、珍玩美器，都比不過一篇文章，一幅書法，一張繪畫……所以，他就畫了一幅畫。

　　畫中有一個人，在一條山路上，挑著擔子，孤獨的走著。是八王，也是他自己。他在信封外面小心的寫上一段話“內有學生畫作一張，還請恩師小心起封，切莫毀壞。若恩師不喜此畫，還請煩勞回寄給學生，不可隨意棄之。此乃大事，恩師切記，切記。”

　　這個人，有時會把自己認為的珍品藏起來，私下偷偷看著傻笑，就算菲兒想要看看，也要求他很久。

　　他不知道，八王倒是把他的畫小心的裝裱起來珍藏了，但是八王對他信中的內容，差點氣的吐血。他寫道“學生頓首，恩師前日之言，學生已知，美學一書學生必然謹慎斟酌，然此之前，學生還有一書欲成，還請恩師賜序。”

　　他隨信一起寄過去的，當然有他那書的初稿，上面寫著《隨緣食單》，這是他和高圓兒約定好的。

　　八王當時顫抖的看著手裡的《隨緣食單》，雖然也驚訝於其中對於各種食材、菜肴，甚至廚師素質等的詳細論述，但最終還是長歎一聲，心道“這是個什麽人?放著聖人不當，卻要先當一個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