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在家嗎?”宋三吃完了半碗稀粥，正在拿著書卷誦讀，就聽見門外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爽利的笑聲。

　　菲兒領著一個五十多歲的村婦走進來，道“三郎，劉二嬸兒來了。”

　　這位劉二嬸兒是他們家的老鄰居，之前就是她男人來說了一通不好聽的話，把宋三氣病，宋三自然認得，忙起身行禮道“嬸子。”

　　“哎吆……”劉二嬸兒忙笑道“你看看，還是讀書人，知道禮數。快坐下，快坐下。三郎啊，可好點了沒?”

　　宋三笑道“已經沒有大礙了。”

　　劉二嬸兒上下打量一番，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又轉頭拉著菲兒念叨著“你二叔這個人呐，就那驢脾氣，你們可別往心裡去，我罵過他了。”

　　宋三微微一笑道“嬸子，此事不在二叔，是我的不是。你放心，待到我半月之後中了文生，那錢……”

　　“那錢不打緊的。”二嬸兒接話道“你讀書考文生要緊，那錢有的時候再說，不在這一會兒的。”

　　其實前天那位二叔也是嗆了火，回家就有些後悔。這不，自己不好意思來，讓自己媳婦兒來打圓場。這本來了，這鄰裡街坊的，肯拿出錢來借你就是有交情了，人家來討債，就說了幾句難聽的話，豈能怨恨人家?

　　“嬸子放心。”宋三鄭重道“這次考試，我必能中的。”

　　“是，是。我啊，打小兒看三郎就是個念書的材料。呵呵……”劉二嬸兒明顯的敷衍了一句，道“哎呀，這天兒也不早了，也該回了，就不打擾三郎看書了，家裡還等著回去做飯呢。”

　　其實兩家距離不遠，她也是剛剛過來，本來還想坐一會兒的，隻是聽到宋三說考文生的事情，有些不好接話。這街坊四鄰其實早有定論，眼前這位宋三，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材料。

　　宋三忙拱手道“好，那我不送嬸子了。”

　　“不用，不用！”劉二嬸兒一邊說，一邊滿臉堆笑的往外走。

　　待她走遠了，菲兒才滿臉歡喜的上前，拉著宋三的手笑道“相公，二嬸兒剛剛送來兩個雞蛋呢，我去給你煮一個來吃了，給你長長才氣。”所謂的“長長才氣”是這個世界的說法，就好像“給你吃個核桃補補腦”之類的相似，倒不是真的能補才氣。

　　宋三看著菲兒，微笑道“都煮了吧，你也吃一個。”

　　菲兒一愣，忙搖頭道“不行不行，菲兒又不用考文生，吃了也是浪費的。還是留給相公……”

　　她還沒說完，就被宋三打斷道“夫為妻綱，為夫是一家之主，此事為夫說了算。”

　　三綱五常，乃是董仲舒對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婦婦”說法的注解，董仲舒雖然隻是半聖，但卻仍然在世，仍有一絲機會成為亞聖。再說，就算是半聖，也是聖人，所以這三鋼五常一拿出來，菲兒就不敢再說了，隻好不情願的跑去煮雞蛋。

　　說起來，這個世界的文能雖然能改變人的體質，但並不能讓人長生不老，隻能讓人在一定的時間內保持健康。

　　在不考慮外力的情況下，文人最少能健康的活到六十歲。這是說，成為文人，你在六十歲前，不會自然得病去世，而實際上，有許多連書童都不是的蒙童，也活到百歲高齡。

　　如果成為名士的話，就可以把這個六十歲的保險提升到八十歲，而文豪則是百歲之內，不會因為疾病去世。就算是成為大儒，也不過是把這個數字往前推進到一百二十歲而已。

　　而大儒之上，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聖道，就是成為半聖，另一條路是成為英魂。英魂是無法參閱聖道的大儒，利用自己在某一領域的突出成就，舍棄肉身，用以魂合道的方式進入文脈。英魂是永存的，和半聖、亞聖、至聖一起居住在文脈之中。

　　而大儒一旦選擇成為半聖，那之前其所寫的一切著作、詩文，或者修習的雜藝方面的成就，就會被轉化成等價的壽命，但是這些壽命一旦耗盡，而無法成為亞聖，就會形神俱滅，隻留下文名。半聖死亡，也就是傳說中的聖隕。

　　所以，真正阻礙一個人成為聖人的，是時間。一寸光陰，一寸金。

　　如果人人都能活到一萬歲，隻怕人人都會成為聖人，這是毋庸置疑的。可人的時間畢竟是有限的，人對各種事物的天賦也是不同的。所以那些大道根基不穩，但又在其他方面有大成就的人，都會選擇成為英魂，英魂又稱類聖，有“與聖人類似”的意思。

　　就算英魂，也不是那麽容易成的，歷史上有無數的大儒聖道無望，也無法成為英魂而身歸天地，隻留文名。

　　至於“文脈”，這天下人人都知道有這麽個地方，是聖人和英魂居住的地方，至於在哪裡，什麽樣子，連大儒也未必知道。

　　而剛剛說到的董仲舒，乃是還活著的最年輕的半聖。也就是從董仲舒後，英魂倒是出了幾個，而走聖道成半聖的，一個都沒有。漢末大儒王允、蔡邕、鄭玄等都有機會進入聖道，可惜身逢亂世，各為其主，把太多的心思用在了外物上，最後都身死道消，連文脈都沒進去過。

　　而最近進入文脈的，是以書法入英魂的顏真卿。

　　這位顏類聖的兄長，在百蠻之亂時鎮守邊防，力阻強敵，怎奈本身隻是個名士而已。城破之時，他誓死不降，最後一家老小三百余口一律問斬。

　　顏真卿悲怒之下，提筆融墨，寫下那篇千古名篇《祭侄稿》，他此時心神已亂，幾乎自費聖道。提筆寫字的狀態，更是如同瘋癲，字跡也是連塗帶改。字成之時化作兩股金光。一股大些的，包裹著顏真卿遁入文脈，另一股小的跨域千裡，瞬間誅殺蠻族包括笛卡爾-王浩在內的十位，實力相當於人族大儒的大蠻王，震懾四方。

　　怎奈百蠻等族雖然暫時被嚇破了膽，但中原亂世已現，已經不是死幾個大蠻王能夠結束的了。

　　這段歷史和本朝興衰有著重要的內在關系，故而宋三的印象極為深刻，對於顏真卿一族忠烈也佩服萬分。何況《祭侄稿》是他前世最喜歡的書法作品，沒有之一。

　　實際上術業有專攻，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宋三的書法其實並不那麽好，隻是勉強能寫能看而已。但他的書法極為博雜，你若是仔細看，甚至能從一篇短文中看出所有書法名家的痕跡。這是和他臨帖甚多，但每一家又不能精通有關系。

　　這和他畫畫也有關系，他受到西方藝術和現代藝術影響，堅持在不同的畫卷上，配不同風格的字體，有時偶爾還要為了貼合構圖而有所變化。宋三本身極為重視書法的，但讓他欣賞點評或者頭頭是道，真要是寫的話，他隻能算是普通人水平。

　　王羲之文學水平差強人意，李太白幾乎沒有留下墨寶，可誰能說一個不如另外一個呢?宋三的詩詞是極好的，他甚至認為就算是身在盛唐，他的詩詞也非凡品。

　　這就是中國數千年來文人立身的根本――尊重，並且自信。

　　在他頭腦裡思緒亂飛的時候，菲兒手裡端著碗走了進來。看來並不常常煮雞蛋，那碗裡此時放著兩個蛋黃，蛋清被剝的稀碎，但看起來都從蛋殼上面刮了下來了，一點也沒有浪費。

　　菲兒見宋三盯著碗看，臉上不由一紅，委屈道“我真笨，都弄碎了。”

　　宋三笑了笑，拿起一塊蛋白放到嘴裡道“沒事的，又不是不能吃，碎了更好，入味兒。”

　　菲兒嫣然一笑道“白水煮的，哪裡有味道，相公就會胡說。”她突然覺得自己的相公有些不一樣了，似乎沒有之前那麽呆板，性格豁達了許多。

　　宋三倒是不在意別人怎麽看，又拿了一塊大一點的蛋清，直接塞到菲兒嘴裡道“這世間人情滋味卻是最濃，隻是有的苦澀難咽，有的香甜可口。”

　　菲兒俏臉一紅，低著頭慢慢咀嚼那塊蛋白，宋三看著她笑道“如何?”

　　菲兒仔細想了想，忽而抬起頭露出一個開心的微笑道“相公，果真是甜的呢！”

　　宋三看著菲兒的樣子，哭笑不得道“一個雞蛋罷了，待為夫考上文生，咱們家就不會像現在這麽難過了。”

　　兩人分著吃完雞蛋，菲兒把碗收拾下去，端過來一杯熱茶放在宋三面前道“相公，喝茶。”茶是野茶，菲兒上山采的，茶杯卻是半截的竹筒，上面刻著蘭花，雖然簡陋，但也有幾分雅致。

　　宋三看著眼前的女孩兒，手捧茶盅衝他微笑，夕陽的光從外面照射進來，照在女孩兒的臉上，她的笑容如此明媚，如此爽朗，絲毫看不出生活的窘迫和苦難。宋三突然有些心懷舒暢，他叫道“菲兒，給為夫融墨。”

　　“相公要寫字嗎?”菲兒以前也很喜歡看宋三讀書寫字，此時她歡叫一聲，一邊說著，一邊熟練的從書桌旁的小箱子裡拿出一個布包。

　　打開布包，裡面是一層油紙，油紙裡麵包著黑色的粉末。菲兒將粉末用小指長長的指甲小心的挑出一些，放在書桌上面的一個小瓷碟裡，然後又小心的包好，放了回去。這才又用小指的指甲從一個被用來當做筆洗破瓷碗中，挑起清水滴入瓷碟之中。

　　宋三看著這一切，才想起這墨粉是菲兒每日跑到鄰居家中，把人家油燈上的黑漬用水洗下來，放在太陽底下晾曬後存下來的，心中不由有些感動。

　　以前他家雖然窮，但他所用的筆墨都是極好的，他畫畫的紙一張就是幾十塊錢，墨汁更是要日本進口的玄明，一瓶就要上千。這或許也是他後來窮困潦倒的原因。

　　可是原來那個宋三，似乎比自己要慘上數倍，一個讀書人居然連墨都買不起了，要知道這個世界，普通的墨和紙還是極為便宜的。

　　菲兒見宋三拿著筆不說話，似乎是在想事情，也不敢打擾，就在一旁看著。宋三回過神來，用筆點了點墨汁，抬頭看了眼滿臉期待的菲兒，微笑一下，寫道:

　　“玉露金風，萬事相成。

　　天光日暖，草木青青。

　　語笑頻頻，暖茶素盅。

　　人如天樂，動我神靈。

　　夏去秋至，否極當興。

　　此中真意，可與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