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說你,都這麽大人,每天在家抱著本書。看,看能看出錢來呀?”山東青島,城郊老小區的一棟老樓的出租房中,傳出一個女人的怒吼聲“整天一說你,就什麽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黃金屋呢?就這不到三十平的破房子,就是你的黃金屋?”
“顏如玉倒是有,老娘當年也算個顏如玉。可自從跟了你,過上過一天好日子沒有?當年追我的,能甩出好幾條街去,我怎麽就看上你了?也算我瞎了眼,當年看你有文化,能寫詩,會畫畫的,可寫詩畫畫能當飯吃嗎?”
椅子上,坐著一個帶著厚厚眼鏡的,面色有些蒼白的中年人。他慢慢放下手裡的書,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女子。他的兩隻眼睛中有些愧疚和無奈,甚至還帶有幾分疲憊與厭倦,但是你若是看的久了,總會從中察覺一絲堅定。
這個男人緩緩的開口道“是我的錯,委屈你了。”
“呸!”那女子仿佛聽到了一句笑話,啐了一口,繼而冷笑道“哪次罵你,你不是這麽說?你知道委屈我?知道委屈我去掙錢呀?你那個發小兒,就那個……小李,人家好心好意帶著你做工程,你倒好,跑去把人家給告了,你什麽東西你?”
“他給人行賄,工程質量也有問題,我沒錯。再說……”男人的表情突然帶上了一絲屈辱,道“再說我不是答應你買畫養家嗎?”
“呸!”那女子再次猛啐一口,怒道“你還好意思說?就你那些破畫,畫的什麽東西你自己看的懂麽?我不怕實話告訴你,以前我說你畫的好看都哄你的,就你那些玩意兒,老娘跟了你這麽多年,從來就沒看懂過!”
“人家小劉,好不容易給你聯系了一個買家,你開價一萬,人家還了個八千怎麽了?八千呐!八千夠咱們家吃多長時間你知道麽?你怎麽說的?讓人家滾?唉。你說說,你是不是有病啊你?”
那男子聽那女子提起此事,有些惱怒道“他是還價嗎?啊?”說著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道“他怎麽說的?‘什麽東西就值一萬?’哼哼……”他突然輕笑一聲道“在你們眼裡,這一幅畫不過是墨點白宣,揮手可就,但在我這裡,這一幅畫價值千金。”
男子說完,情緒發泄了一些,慢慢坐下來,恢復了之前平靜的語調,道“不是我不賣,是他們買不起。”
“我……”女子氣的用手點指著男子,氣的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而後笑了笑道“好,離婚。咱們離婚。”
男子皺了皺眉頭,似有一絲不舍,旋即卻點頭道“也好。”說著站起身來,看著有些發愣的女子。那女子年輕時應該極美的。如今雖然人過中年,歷經風霜,但依然能從臉上看出年輕時候風華絕代的影子。那男子就這麽看著,呆了片刻,仿佛下定決心,才道“這些年也委屈你了,我這人讀書讀了半輩子,結果到現在也一事無成,呵呵……”他苦笑了一聲“等我有日名震天下,那時節你要回來,我和你複婚。”
“你……”女子方才說的是氣話,從心裡她還是喜歡眼前這個男人的。人到中年,還能用出“喜歡”二字來形容對一個人的感覺,也實在不易了。其實在學校的時候,她就喜歡這個男人,那時候誰又不喜歡他?他能寫詩,會畫畫,懂戲劇,天下大事,古今典籍,信口拈來便有驚人之語。他一篇論文數萬字,就讓那個全學院最高傲的導師,親自跑到宿舍來和他交流討論,大喊奇才。那時他意氣風發,如同玉宇瓊樓,
而相比之下,其他那些對自己瘋狂追求的男生,都如同殘磚碎瓦。 她還記得那首《情詩》,那時他們互生好感,但還沒有完全確定關系。可學校突然安排她去外地交流學習半年。她當時舍不得這份戀情,想要拒絕學校安排的這次機會。眼前這個這個男人,來到她們宿舍樓下,把一張用毛筆寫的紙交給她,那上面就是這首詩:
喜歡你,並非一首情詩,
隻想在陽光下,
在細雨中,
每年、每月、每日、每時,
一點點的癡。
喜歡你是了不起的事,
冥冥中,
有不可所知的祭祀。
洛水河畔、巫峽雲端,
我,欲執子。
喜歡你,許是漫長的日子,
說長不長的半世,
一眨眼白發青絲。
千山險,層雲隔絕,
總不離別,隻話相思,
此意願君知。
――――
那時候他說,這是我們的“鵲橋仙”, 那時候的他……
女子抬頭和男子對視半晌道“那時候的你,多好……”
男子一愣,隨即笑道“我……變了麽?”
女子心中一顫,淚水慢慢流下雙頰,帶著哭腔道“沒有,你沒變,可是我變了,世界也變了,所有的都變了。你為什麽不變?為什麽不變?”說著拿出一個箱子,隨意地收了幾件衣服,轉頭朝著門外走去,不一會兒身形消失在樓道中。
男子靜靜的看著這一切,在那女子消失的時刻,默默念道“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
他說完關上門,屋內燈火昏黃,床上散落著被女子翻亂的衣服。他坐在椅子上,拿起剛剛被他放下的那本《詩經》,隨意翻開一頁,慢慢誦讀。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遊。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訴,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俊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他的聲音沉穩、厚重,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漸漸似乎蓋過了屋內那昏暗的燈光,他的身上被月光籠罩上了一層雪白的霜霧。他的聲音還在繼續,但這種聲調已經分不清是從誰的口中傳來,仿佛融入了這乾淨的月光中。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