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和?”毛文龍道,“其實,也是個辦法”。
“軍門能說出這話,可見在下沒有看錯您”,陸揚露出衷心一笑,“不過,即使袁總督能夠迫和女真人,其實議和也是不可能的,因為朝野上下,都認為兩宋亡於綏靖、議和,兩宋殷鑒不遠,物議紛紛,言官、禦史,乃至於走夫販卒,都不會容忍議和的,在絕大多數明人看來,議和,就是賣國,就是漢奸,就是款敵”。
“確實如此”,毛文龍道,“可是,不管是戰,還是和,他的前提都是「打」,不把女真人打服,打趴下,他袁總督有什麽籌碼跟女真人議和?而老夫在皮島,雖然自行其是,不受袁總督節製,但有力地節製了女真人,他袁總督,難道會斷臂自傷?”
“會”,陸揚斷然道,“因為,有軍門在,議和就是談不成的。他有三個動機殺您:其一,寧遠軍餉不足、糧草緊缺,而皮島,近年來,可是成了遼東的聚寶盆,通過海外通商,累計了無數財富,這叫做懷璧其罪;其二,不排除皇太極提出殺您,作為議和的條件;其三,您不受節製影響了袁總督在遼東的威權,而且,您動不動在女真人後方搞些動作,在袁總督看來,您的存在,便是明、金之間衝突的一個矛盾根源。所以,他非殺您不可”。
“哼,殺我,那也要看看老夫麾下三萬弟兄同不同意”,毛文龍被說服了,但他並不相信袁崇煥有能力殺他,“好,陸老弟,謝謝你的衷言,以後,無論袁崇煥說什麽,老夫絕對不離開皮島,看他能耐我何?!”
“如此,晚輩便可以放心了,只要「海外長城」猶在,遼東安甚,大明安甚”,陸揚沉聲道。
“老夫一介末弁,孤處天涯,袁督獨計除吾,不計除奴,封疆萬裡而獨快私忿,操戈矛於同室,令人齒冷、心寒啊”,毛文龍鬱鬱道。
聽到毛文龍說的“獨計除吾”,陸揚暗忖:那倒未必,袁督想除的,可不只是一個你,別說你一個武將、總兵了,他連遼東巡撫畢自肅這樣的文官、巡撫,也照“除”不誤,只要是有礙袁督的“議和”大計,都會被他毫不猶豫地“除”掉。
不過,這些話,陸揚自然不會對毛文龍說,因為他知道袁崇煥雖然有些不擇手段,但他仍然還是一名忠君愛國的疆臣,只不過,在袁崇煥看來,眾人皆醉他獨醒,所以他不得不采取一些特殊方式,來達到拯救大明的目的。
從本心而言,陸揚覺得“議和”絕對是可行的法子,可以減少各種軍餉的支出,減輕百姓的負擔,特別是在西北義軍風起雲湧後,明軍將陷入兩線作戰的困境,不“議和”根本沒有出路。
但後世的歷史知識已經告訴陸揚,“議和”在大明是行不通的,只要誰敢提出“議和”,便會被言官、禦史們彈劾為漢奸、國賊,無論是袁崇煥,還是後面更位高權重的楊嗣昌,都沒有這個能耐。
陸揚前世讀過一本名為《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的史論,該書作者、知名文史學家趙園教授在該書中指出:“以「戾氣」概括明代尤其是明末的時代氛圍,有它異常的準確性”——
明代的“戾”是全方位的,君、臣、民皆不例外。關於民,例如名臣熊廷弼被押受審時,百姓皆以瓦礫投擲之,熊乃血流滿面。又如袁崇煥被磔時,京師之民“將銀一錢,買肉一塊,如手指大,啖之。食時必罵一聲,須臾,崇煥肉悉賣盡”(《明季北略》卷五)。王夫之認為海瑞“褊躁以徇流俗之好惡,效在一時,而害中於人心”(《讀通鑒論》卷四)。王夫之將明代政治形容為“天地之和氣銷爍”(《讀通鑒論》卷八)。錢謙益對明末以降的世態、人心的描述:“劫末之後,怨對相尋。拈草樹為刀兵,指骨肉為仇敵。蟲以二口自齧,鳥以兩首相殘”(《募刻大藏方冊圓滿疏》),黃宗羲則引陸贄“上下交戰於影響鬼魅之途”為言,形容明末政治。
明太祖對“士”的態度,是一個象征性的范式,在有明一代,被不斷的模仿。詔獄、廷杖是對“士”的赤裸裸的折辱,王夫之謂“北寺之獄,殘掠狼藉,廷杖之辱,號呼市朝”,此為“為人君者毀裂綱常之大惡”(《讀通鑒論》卷三〇)。所以,王夫之對宋太祖的“盛德”,極為推崇。
趙園教授甚至指出:易代固然是痛苦的,但從思想史的角度看,明清易代亦有其解放意義,那就是對明代政治的徹底反思,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對明朝的那種批判以及怨憤表達,也只有在明亡之後才能成為可能。
明朝“戾氣”如此深重,對女真人,沒有任何妥協的可能,所以,陸揚知道“議和”是注定失敗的,他不得不為與女真人的持久戰,做好準備,而毛文龍的敵後戰場,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他絕不容許出現毛文龍被袁崇煥襲殺的同室操戈的慘劇。
~~~
在皮島逗留了一日,陸揚領著使團,要繼續北行了,毛文龍前來送行。
“陸老弟啊,對於朝鮮,老夫麾下將士,並不陌生”,毛文龍道,他的兵馬時不時在朝鮮打打秋風,還搞了不少走私,其將士們對朝鮮自然是不陌生的,“朝鮮如今大半淪陷,你這兩百來人,恐怕難以平安抵達,這樣吧,有德啊”。
“卑職在”,孔有德出列道。
“你與陸大人頗為相善,便由你護送著陸大人,前往朝鮮吧”,毛文龍道,“老夫給你撥三百兵馬”。
“是,總鎮大人”,孔有德應諾道。
“陸老弟,老夫隻給你撥三百兵馬,可不是老夫小氣哦”,毛文龍呵呵笑道。
“晚輩明白”,陸揚道,“冰天雪地,人馬多了,容易被發覺,在異國他鄉,其實,幾百人與幾千人,倒也沒啥區別,被發覺了,便同樣是一個「死」字”。
“確實如此。不過,咱們這位孔參將可是個斥候營出身的驍將,他定然會領著陸大人泰然而去、安然而歸的”。
“謝毛軍門吉言”,陸揚笑道,“如此,便麻煩孔大哥啦”。
“陸大人不必客氣”,孔有德微笑道,說完,整了整腰間的雁翎刀,喝道:“孔字營的弟兄,哪三百人敢與本將一同前往朝鮮?”
“我”,“我”,“我”……報名者,絡繹不絕,顯然,孔有德在營中,有著極高的威望。